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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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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的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哪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有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们的人打盹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我们的外公成功了。

这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妈和姨夫,他们恋爱是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红旗剧场看电影。外婆提起这件事,就拧着眉毛,咬牙切齿的对着空气哭道:“你自己亲爹的冤魂看着你们俩呢,你走进去的时候不嫌脊背上凉?”

爱情炽烈的温度一定是打败了老灵魂的注视。对姨妈和姨夫来说是如此,李瞳和穆成也一样。李瞳在黑暗中躺在我的肩边,发丝轻轻扰动着枕头。“《勇敢者的游戏》好不好看?”我羡慕的转过脸。

“他亲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问地说。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一个大工厂,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尽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的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地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椅和靠背之间那个活动的铁制合叶。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之内活了过来,迅速的、凶狠的、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到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无不惊讶的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凌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们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的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的转过脸,捏紧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他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预期招惹他们?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她们学校的男生,轻松的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么?”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的顺眼,“小孩儿你是那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的打量着他。

“我?”他讽刺的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么?”语言间,掩饰不了的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的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她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x你妈。”

“x你妈!”他大声的、元气十足的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明亮的转过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里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奇迹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汇。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还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面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元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的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弱无骨的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弱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时候的南极城,我不敢,同时我可不能在夜晚的时候逃出去。家里总要有个人为夜游的李瞳望风,或者打掩护——不,算了吧,我就是胆怯。我还是迷恋着当外婆破口大骂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缩在小屋里,暗自庆幸着,还好我是个“乖孩子”,我可以躲进这三个字里遮风避雨。

所有关于南极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诉我的。她带着一脸刻意为之的沉着,声音中却是掩饰不了的欢愉,以一种内行人的姿态,给我扫盲。“咱们龙城主要就是这三个帮派的人——”她的口吻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再一次被征服了,因为她又使用了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词汇,“帮派”。“北城区那边最厉害的就是赵锋,大家都叫他赵疯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个学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讲普通话。南城区数的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凯。其实你也见过他一次的。不过,”李瞳得意扬扬地斜睨着我,“宋凯那个人虽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实脑子很笨的,特别二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叫他‘二凯’啊——这么叫惯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实姓宋。就是因为他笨,所以他很听潘勇的话。南城这边的人都是讲龙城话的。再剩下的就是西边铁路局那边的小孩了,是讲东北话的,他们的父母好像都是从那边迁来的吧——你不知道,他们讲话的时候真的都和赵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样……”“可是,潘勇和你说话的时候不都是说普通话吗?我听见过他说龙城话的,其实——怪怪的,他说的不是特别好。”我托着腮,不耻下问。“这个——”李瞳露出一点儿为难的深情,“告诉你也不要紧。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赵疯子,可是,赵疯子当时的姑娘看上了我们潘勇——”“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他们俩的道德观让我立刻认定了,赵锋的那个姑娘是个“骚货”,潘勇也自然而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这么想的时候显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实也做了和那个姑娘一样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么说的。”李瞳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关潘勇什么事啊?潘勇又不喜欢她,不过赵疯子不相信。那段时间赵疯子真的疯了,到处放话说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处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二凯的,还帮二凯约到了一个在溜冰场认识的姑娘。从那以后,潘勇就来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实是个够意思的人,你知道吗?后来啊,赵疯子的那个姑娘很惨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结她的女孩一个个都骑到了她的头上。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南极城里,赵疯子现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条裙子脱下来——因为那是原先赵疯子给她买的。她不肯。那个女的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你以后别让老娘在南极城看见你,看见你一次我灭你一次’。”“哎呀——”我赞叹着,心里隐隐地有些同情那个骚货凄凉的命运。“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光。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的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的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的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她什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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