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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烽调整心态,趁陶爱华回身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的笑容,并及时追上一句:“雅琴怎么样了?”
雅琴就是赵通达的爱人,姓宋,跟魏海烽也算校友,在学校的时候没说过几句话,后来嫁了赵通达,就更没什么话说。现在癌症晚期,住在陶爱华他们科,用陶爱华的话说,死马当活马医,没几天了。魏海烽本来也就是随便找一话茬跟陶爱华搭讪,哪里想到,这话不问还好,一问,陶爱华瞬间“系统激活”,脸上不“黑屏”了,可嘴又开始叨唠,像一只漏水的马桶,滴嗒嗒,滴嗒嗒,说过来说过去,就是那么几句,魏海烽忍住烦,耐着性子往下听。一边听还一边想起许明亮的一句名言——领导讲话就像老婆讲话,你就是不爱听,不想听,听烦了,你也不能表现出来。魏海烽这时想,领导讲话,你不专心,最多是升不上官,但老婆讲话,你不耐烦,那你就别想过了。
关于“雅琴住院”这一专题,陶爱华已经来来回回说了七八个回合,正叙、倒叙、插叙,意识流,蒙太奇,闪回,经典回放,反反复复颠来倒去,每一回合的结束语都是:“你们的赵通达,简直当官当得没人味,老婆都病成这样,他该忙什么还忙什么。说工作忙,谁工作不忙?”然后,在这句话之后,立刻从头开始,再说一遍,每一遍都补充一点上一遍没有的内容,但大多数章节段落是完全重复的。
陶爱华越说越气,魏海烽本来心里是想劝陶爱华别为别人家的事儿生气,可话一说出口,就像在为赵通达辩护:“通达肯定也是身不由己。”
陶爱华“嗤”的一声,笑了。“什么叫身不由己?纯属官迷心窍。我在电视上都看见了,他跟着你们许厅去考察梅海大桥,就站在许明亮后面。我就不信,凭他跟许明亮的交情,他要说老婆病了,许明亮能逼着他上电视?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魏海烽不做声了。他看出来陶爱华的一腔怒火不是没来由的。
果然陶爱华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说了——“昨天一大早,赵通达到医院跟雅琴照了一面,然后就跑到我那儿,给我留了5000块钱,说自己要出个短差,一天半,有什么事儿让我先照应。结果赵通达前脚走,后脚医院就给雅琴开了3000块钱的自费药。我当时没多想,替雅琴交了钱。今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自费药是不能报销的,万一到时候,赵通达心里不乐意,怎么办?”
魏海烽皱皱眉头,没说话。
“你说等我见了赵通达,跟他说这药他要是同意自费,那就退他2000块钱,要是他不同意,那这药算是我送给雅琴的,退他5000块钱……”陶爱华边吸溜着面条边问魏海烽。其实,以前她不这样吃,但现在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完全不考虑现场有没有观众,或许,她不认为魏海烽是观众。有一次陶爱华“嘎吱嘎吱”地吃苹果,魏海烽说她,她连脸都没红一下,一边继续“嘎吱嘎吱”一边“呜鲁呜鲁”:“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家里,吃个苹果还要注意形象,累不累啊?”
魏海烽忍耐着,夫妻吃面条,应该怎么吃?有规范吗?为这些小破事儿拌嘴,不值当。
“想什么呐?快说啊,别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陶爱华用胳膊碰了碰魏海烽。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要真这么跟赵通达说,肯定把他得罪了。你想啊,什么叫他要是不同意,这药算是你送给雅琴的?”魏海烽说。
“那你说怎么办?”陶爱华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还配合着骤然放下的碗筷,“嗵”的一声,蹾在桌子上。
一直到吃过饭,俩人上床,陶爱华还在嘀嘀咕咕这3000元的自费药。
魏海烽不胜其烦,不仅是烦陶爱华的絮叨,还烦这些烂事儿——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全充斥着这些鸡零狗碎的烂事儿。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闻不问,但闻和问,不仅要搭时间搭精力绞尽脑汁,有的时候还要搭进心情,弄不好还会惹火上身。比如这3000元自费药,凭魏海烽对赵通达的了解,如果当时赵通达在场,那么他不至于就舍不得为自己老婆花这个钱,毕竟是亲夫妻;但现在是陶爱华替他花的,那么赵通达心里可能多少会有点不舒服。赵通达心缝儿小,好猜忌,说得重一点,赵通达可能真会猜忌陶爱华从中得了什么好处,医护人员借给病人开贵重药拿回扣的事,天天上报纸;说得轻一点,他虽然不会怀疑到陶爱华的人品,但内心里可能会觉得陶爱华拿他的钱不当钱,不管什么药,说买就买了,连问也不问一声。
如果这不是3000元,而是300元多好啊?如果是300元,魏海烽就当心意人情送给他赵通达了,但偏偏是3000元,他即使肯送,赵通达也未必肯收。
“你倒是说呀?赵通达明天肯定上医院来,我见他怎么说啊?”陶爱华推魏海烽一把,没等魏海烽回话,就又自顾自说下去:“他那种人,我就不明白他上病房干什么来了,一来手机就响,永远站在走廊接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接,等接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日理万机也没他那么理的……”陶爱华满腔怒火,对赵通达的新一轮声讨已经是箭在弦上。
魏海烽赶紧刹住陶爱华,即使陶爱华声讨的是赵通达,即使赵通达跟自己毫无关系,但总在自己耳边声讨,一晚上了,换谁谁也受不了。魏海烽说:“这事儿,你当时为什么不问问雅琴的意思,她说要,你再付钱也不晚啊……”
“你这叫马后炮。我还不应该接他赵通达的钱呢。我是医院的护士长,又不是他们家的护士长,我管得着他老婆的事吗?噢,把老婆往医院一扔,自己就跑了,你工作再重要,还有老婆的命重要吗?我算看透你们这些男的了。”陶爱华火了。
魏海烽也急了,回手就杀了陶爱华一回马枪:“是赵通达把他老婆扔在医院,不是我魏海烽。我就不明白,你这会儿这么能说,当时干什么去了?你当时怎么不冲着他赵通达说,你走了,你老婆万一有点事儿,我们医院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告诉你,要是换个人,我能说得比这还难听呢!这不是赵通达吗?我不得为你考虑考虑?我骂了他,给了他难看,他说话就要当你顶头上司,到时候谁受罪?谁难受?我无所谓,我跟他没关系,你可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天天跟人家低眉顺眼地早请示晚汇报呢!”陶爱华回过来的是窝心脚,魏海烽被窝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耳边嗡嗡的,像被一大群苍蝇蚊子包围着。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魏海烽夹起被子去了书房,陶爱华跳下床,直接从里面把门插上。魏海烽气得发呆,在书房坐了一阵,没头没脑地写起了“离婚协议书”。不过,才写了一个开头,就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离婚?是想离就能离的吗?离了以后,他住哪儿去?如果还住在一起,那跟现在这样有什么区别?再说,陶爱华又不是头一次这么闹,去年这个时候,不是闹得更厉害?她就是这么个人,大炮筒子,直肠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计后果。年轻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魏海烽喜欢她也就是喜欢这点,直来直去,爱憎分明,不藏着掖着,不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全都干干净净写在脸上,不像他暗恋的“朱丽叶”,总是低着头,从来不用肯定句或否定句,永远是雾里看花,永远是美人涓涓隔秋水,总是走很远很远以后,回头看一眼待在原地的魏海烽,但就那么一眼,很吝啬很文艺的一眼。不像陶爱华,大大方方,一双天然妙目,看你就是看你,不会把视线“刷”地移开,又轻盈盈地飞回来,可就在你要用你的目光去接应的时候,那视线又移开了,仿佛你刚才做了一个梦,或者是一种幻觉,人家根本就没有看你,是你一直在看她了。陶爱华从来不那样,她一直是个干脆利索的人,就像她扎头皮针,一针进去,绝不拖泥带水。
魏海烽扔了笔,把写了个开头的“离婚协议书”扔到抽屉里,上了床。生气归生气,但他确实困了。
这是一张单人床,设这张床的原始目的并不是为分居方便,而是为了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他以前常常到魏海烽这儿蹭吃蹭喝,最近几年来得少了,兄弟俩虽然在一个城市住着,但一年反而见不到几面。魏海烽心里隐隐觉得这和自己这几年比较落魄有关系。兄弟俩,渐渐变得没什么话说,说什么呢?魏海洋在光达管理学院当讲师,谈笑皆权贵,往来无白丁,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谁升了官,谁发了财,都是身边的人,也不是故意刺激魏海烽。但魏海烽并没有修炼到八风不动,每每听到这些,表面上“噢”一声敷衍过去,但心里不是没想法的。魏海洋也提出过替他约许明亮,一起坐坐啊什么的,但魏海烽都拒绝了——一个单位的上下级,有什么话非要在下面坐坐的时候说吗?再说,魏海烽知道,许明亮绝对不是一个谁跟他坐坐,就能坐出名堂的人。领导喜欢什么人,有的时候跟家长喜欢哪个儿女一样,是没道理可讲的。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和肉还不一样呢,总有心头肉和滚刀肉的区别。实事求是地说,许明亮从来没有亏待过魏海烽,但显然他真正重用和欣赏的是赵通达。这也难怪,人家赵通达命好点正。多年以前,赵通达还只是交通厅下属公司的一个工程师的时候,许明亮恰巧是这个公司的总工,俩人在一个项目上摸爬滚打,知己知彼。所以,日后随着许明亮的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赵通达芝麻开花节节高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关系你不能说他不正常,就像木匠喜欢用自己顺手的旧工具一样,领导喜欢自己的老部下,无可指责。相对“忘本”而言,“念旧”总是美德。许明亮念旧,你魏海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