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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四个大字是“散花斗室”。迸了厅门,只见那高摩诘正在那里拜佛。当中供了一尊观音像,面前正放着那盆蓝田碧玉的月季花、
小凤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来,说道:“二舅舅来了。”高维回头一着,见了老残,欢喜的了不得,说:“你几时来的?”老残说:“我刚才来的。”高维说:“你来得正好。你看我这花今年出的异种。你看这一朵花,总有上千的瓣子。外面看像是白的,细看又带绿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若干远似的。平常碧玉,没有香味,这种却有香,而又香得极清,连兰花的香味都显得浊了。”老残细细的闻了一回,觉得所说真是不差。高维忙着叫小童煎茶,自己开厨取出一瓶碧罗春来说:“对此好花,若无佳茗,未免辜负良朋。”老残笑道:“这花是感你好诗来的。”高维道:“昨日我很想做两首诗贺这花,后来恐怕把花被诗熏臭了,还是不做的好。你来倒是切切实实的做两首罢!”老残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粪做肥料的。这花太清了,用粪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们两个做首诗,譬如放几个屁,替他做做肥料,岂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后老残就在这里,无非都是吃酒、谈诗、养花、拜佛这些事体,无庸细述。
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一个花园的样子。进了角门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日海渡杯。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面前一棵紫藤,三月齐花,半城都香,名曰银汉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间的水榭,名曰秋梦轩。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间蝴蝶厅。厅后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老残平常便住在秋梦轩里面。无亭时,或在海度杯里着棋,或在银汉浮槎里垂钓,倒也安闪自在。
一日在银汉浮槎里看《大圆觉经》,看得高兴,直到月轮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玩赏许久,方去安睡,自然一落枕便睡着了。梦见外边来了一个差人模样,戴着一顶红缨大帽,手里拿了许多文书,到了秋梦轩外间椅子上坐下。老残看了,甚为诧异。心里想:“我这里哪得有官差直至卧室外间,何以家人并不通报?”
正疑虑间,只见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们敝上请你老人家去走一趟。”老残道:“你是哪衙门来的,你们贵上是谁?”那差人道:“我们敝上是阎罗王。”老残听了一惊,说道:“然则我是要死了吗?”那差人答道:“是。”老残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还早着呢,我这里今天传的五十多人,你老人家名次在尽后头呢!”手中就捧上一个单子上来。看真是五十多人,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边。老残看罢说道:“依你说,我该甚么时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来给你老人家送个信儿,让你老人家好预备预备,有要紧话吩咐家人好照着办。我等人传齐了再来请你老人家。”老残说:“承情的很,只是我也没有甚么预备,也没有什么吩咐,还是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连说:“不忙,不忙。”就站起来走了。
老残一人坐在轩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觉得月明如昼,景象清幽,万无声籁,微带一分凄惨的滋味。说道:“嗳!我还是睡去罢,管他甚么呢。”走到自己卧室内,见帐子垂着,床前一双鞋子放着。心内一惊说:“呀!谁睡在我床上呢?”把帐子揭开一看,原来便是自己睡得正熟。心里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姑且摇醒床上的我,看是怎样。”极力去摇,原来一毫也不得动。心里明白,点头道:“此刻站着的是真我,那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不觉也堕了两点眼泪,对那尸首说道:“今天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来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街市也不是这个街市了,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黄沙的天气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许多路,看不见一个熟人,心中甚是纳闷,说:“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来同行,岂不省事。为啥要这么着急呢?”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原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一个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吊死了的。老残看见他是个熟人,心里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吗?”那周小二子抬头一看,说:“你不是铁二老爷吗?你怎么到这里来?”老残便将刚才情形告诉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赖着不肯死,你老人家着急要死,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样呢?”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罗王宫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宫门口罢!”老残道:“就是这么办,很好。”说着,不消费力,已到了阎罗王宫门口了。周小二子说道:“你老人家由这东角门进去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没有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一个人。又进了二门,心里想道:“直往里跑也不是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造次,心想:“等有个人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一个人来。老残便迎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说道:“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仔细一看,见这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仿佛是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满面笑容问道:“阁下何以至此?”老残把差人传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好意,不想你老兄这等性急,先跑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散步一回罢。此刻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讯问那些造恶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个人命牵连,与你毫不相干。不过被告一口咬定,须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结的。请出去游玩游玩,到时候我自来奉请。”
老残道了“费心”,径出二门之外,随意散步。走到西角门内,看西面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仿佛有一个人立在树下。心里想走上前去同他谈谈,这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极熟的人。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个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一个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老残道:“前月分手,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一个月,竟又会晤了,可见我们两人是有缘分。只是怎样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惨淡颜色,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没有定。”老残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耽搁许久?”梁海舟道:“其实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还,那还有余罪吗?只是葛的了不得。幸喜我们五弟替了个人情,大约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呢。适才里面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没有甚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还活着没有死吗,怎会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一个有道的人来解散的。”老残点头道:“可见还是道比钱有用。你想,你虽不算富,也还有几十万银子家私,到如今一个也带不来。倒是我们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死后一喙领双肩,歇耗不了本钱,岂不是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后,你打甚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没有甚么主意,你有甚么主意吗?”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们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可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庆岭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水。上峨媚。上北顺太行转到西岳,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看家里人从我死后是个甚么光景,托个梦劝他们不要悲伤。然后放开脚步子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高的所在结个茅屋,住两年再打主意。一个人却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摇头说:“做不到,做不到。”
老残以为他一定乐从,所以说得十分兴高采烈。看他连连摇头,心里发急道:“你这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的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虑的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今日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容易案子已了,还不应该快活快活吗?难道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海舟也发了急,绘着眉头瞪着眼睛说道:“你才直下糊涂呢。你知道银子是带不来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自己带来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还有别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这快活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哩!”老残见他十分着急,知他心中有无数的懊恼,又看他面色惨白,心里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
正在默然,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慌忙去了,走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还是马褂子。心里说道:“原来阴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宫门,却仍是走东角门进。大甬道也是石头铺的,与阳间宫殿一般,似乎还要大些。走尽甬道,朝西拐弯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走约有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