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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森林-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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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就这么地嚼别人的黄瓜。我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杀猪的。    
        六叔慌了,连声问我怎么了。    
        我在月光下的黄瓜地里痛哭了一场。    
        然后对六叔说:“我不想杀猪了,我要去上学。”    
        那晚的三轮车是我开回家的。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开它了,所以我开的很稳。猪们躺在车厢里肯定很舒服。    
        把猪赶进圈。天一亮我就上了街。给自己买了从里到外崭新的衣服,而且内衣全部是雪白颜色的。    
        然后把自己泡在浴池里,几乎用光了一块肥皂,把指缝都洗得干干净净。    
        我身上是清香的肥皂的味道。    
        穿上衣服,我看着镜子,那个人,头发湿漉漉的,穿着雪白的衬衣,文质彬彬的样子,完完全全不像一个杀猪的。我笑,镜子里的人也笑。    
        一个月后我重新返回校园。从此告别了我的屠夫生涯。    
        我不知道,如果不发生黄瓜地里的那一幕,我是不是还在乡下做一个杀猪的。人的成熟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因为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痛苦纷至沓来,悲观和绝望逼迫着你不得不去思考,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当然,永远的做一个杀猪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的生活应该在别处。    
        后来,形形色色的职业把我培养成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    
        有一次我一本正经地对一个女孩说:“我是一杀猪的!”她笑的前仰后合,泪花都溅了出来。    
        我没有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杯子里的咖啡也凉了。    
        我端起来将它一饮而尽。在我的一个个人专集的简介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喜欢喝加了糖的凉咖啡,我是不是一个很有品味的人呢?”    
        没有一个人回答过我这个问题。我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自己想出来的。    
    但我知道,凉咖啡让我清醒和兴奋,让我在这个都市上空生活的时候,不至于有摇摇晃晃的感觉。    
    没有这感觉,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第四辑 纯真年代不要敲打我的头

    说这话的时候,我27岁,我六叔31岁。是春节,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为了一点儿家庭的矛盾,来找我诉苦。    
    我是家中长孙,按老一辈的规矩,虽然不能和叔辈平起平坐,但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发言权的。但是我已经离家有一年多了,整个大家族复杂的事情我自己都理解不了,只好象征性的劝慰一下他。    
    这却让我想起了和六叔有关的一些往事。    
    很多人会对童年时欺负你的那个人记忆犹新,六叔就是一直在欺负我的那个人,仗着比我大几岁,长一辈,对我的态度用飞扬跋扈这个词形容非常合适。    
    记忆最清晰的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因为不喜欢学校而索性逃学的那天,我在电影院看了一天的电影,天快黑了的时候才回家。    
    那时我和六叔住在一屋。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气呼呼地躺在床上。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在门外边等着。”他的声音闷闷的。十分钟后,知道我等得不耐烦了,他才穿着拖鞋走出来。很威严的样子。“去哪了?你?!”他问我。我把头偏向一边。    
     “是不是没去上学?”因为家里穷,他没有上学,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对此耿耿于怀。    
     “你跪下!”他突然暴怒。    
     “有这么严重吗?!”我在心里不屑地“嗤”了一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    
    他一脚踹在我的腿弯上。我知道我适合当兵就是因为他这一踹,因为我并没有被他踹跪下。    
    我微笑着看着他,嘲笑他与这个事件并不相衬的火气。    
    家里其他的人围观着。显然也对我的不争气抱有怒气,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想看到一个小孩子是如何被另外一个小孩子制服的。    
    六叔从屋子里拿出一根木棍,削的亮光光的,肯定花费他不少时间。    
     “跪下。”在没有进一步威胁的情况下,火辣辣的疼痛就从我的腿部传上来。    
    于是,我跪下来,在一个只比我大几岁并不比我高多少的人面前。屈辱和眼泪同时汹涌而下。    
    后来我常常后悔,我宁愿承受身体的疼痛也不想自尊被如此得践踏。虽然他是我六叔。    
    从此,我对六叔恨之入骨。我想如果事后他能表现出一点点的愧疚,我也许会原谅他,但他没有。    
    我有了发呆的习惯。幻想中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不等同于这残酷的生活。时常走神使我看起来有点恍惚。心里的积怨让我变得对任何人都很冷漠。    
    当然六叔是首当其冲。    
    他开始敲打我的头“你脑袋是不是上锈了你?”。    
    在这样问我的时候,他会随时拿起某种物件敲打在我的头上。比如勺子、笤帚、筷子等等。    
    我不躲,也不提异议。但我心里的凶猛动物一样茁壮生长着。    
    事情终于有了爆发。有一天吃饭,我抽了一下鼻子,六叔用刚盛完饭的勺子一把敲在我的头上:“抽什么抽。”    
    我平静地走到晾绳边,找了毛巾把头擦干净重又坐到饭桌边。    
    本来像平常一样敲完就完了,这时一件可笑的事情发生了,自小就有“鼻涕虫”称呼的六叔,自己的鼻涕在不知不觉间差点悬到了饭碗上。    
    我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    
    对六叔来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他操起一把涮帚没头没脑地敲起我的头来。    
    一边敲,一边说:“让你笑,让你笑!”    
    我蓦地站了起来,我的鼻子几乎就要触到他的鼻子尖,我恶狠狠地说:“不要敲打我的头,我告诉你!”    
    他惊诧了,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一步跨出家门。那夜我彻夜未归。    
    六叔不再敲打我的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因为第二天清晨我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头上的血迹。    
     “怎么弄的?”他问。声音小小的。    
    我把头放在脸盆里,洗掉额头上的血迹,然后抬起头静静地对他说:“和别人打架打的。”他后退了一步。不相信的样子。“在哪里?”“在电影院,MD,有四个人。”我冷冷的说:“不过,我没有吃亏。”六叔好像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然后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从此之后他没有对我动过一次手。因为他不仅仅知道我会反抗,还知道我腰里每天都有一把刀子。    
    17到24岁这段时间忽略不计。这7年当中我经历了很多事,但只有最早的一年我和六叔每天呆在一起,为了整个家拼搏。    
    18岁后我开始单飞,重新上学,写作,直至成了镇上最有名的“文化人”。24岁那年年末我结婚了,在六叔眼里我成了个像模像样,意气风发的大人物。而经过生活的磨砺和几次不大不小的挫折,刚刚30岁的他,已经变的像农村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人,淳朴,胆小,暴躁。他酗酒的毛病一直没有改。我爷爷一直说,他们家出了两个酒鬼,一个在外面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一个整天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在外面的那个是我,在家里的那个是六叔。    
    但我和六叔从来都不在一起喝酒,我和他一直有距离感。见面打的招呼都是生硬的。    
    我六叔有个毛病,喝酒后爱闹事,常常和六婶或者家里的其他人闹得不可开交。还常常闯祸,不是打碎块玻璃,就是踢坏一扇门。    
    我没携带妻儿到北京前,和六叔住在一个院。每每六叔闹事妻让我去劝劝他时,我都会说:“他爱怎么地就怎么地,我不管。”    
    有一次实在闹得不行,把他自己两个孩子都吓哭了。我忍不住冲进了他屋里。    
     “你到底有完没完?深更半夜的你折腾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他说。    
    他醉眼迷离得看着我,磕磕巴巴地对我说:“你……在跟谁……说话你……我……可是你……六叔。”    
    说罢就要上来揍我。他近十年没犯得毛病又犯了。    
    我和六叔第一次开始了交锋,但这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而是比他更年轻的大人。    
    我抱着他的腰,一次次把他摔倒在地上。    
    他哭了。    
    但是只要我一放手,他就马上会爬起来。于是我便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沙发里,只要稍有反抗我就用手掌摁住他的头。    
     “别打我的头。”他悲痛地喊着我的名字:“别打我的头,我头痛。”    
     “以后还喝酒吗?”我问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再来管我,你这个混蛋!”他骂我。“还骂?”我用沙发上的靠垫去堵他的嘴。    
    “我知道你记恨我,小时候我经常揍你,但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我不揍你谁来管教你。现在你这个混蛋行了,你可以揍我了,你不让我喝酒,可是你他妈的每天喝得比我还多,你怎么不管你自己一回?”他对我说他遭受的苦,他的压力,还有他永远也说不明白的委屈。他说如果有我父亲在,怎么也轮不到以前他打我,现在我打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苦日子来折磨我们了。“大哥,大哥啊……”他哭了起来。他的大哥是我的父亲。直到我也哭了。我拍打着他的头,轻轻的。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是我六叔。所有对他的怨恨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2000年3月我去北京,在家门口,我就要登上送我的车的时候,一直抱着我儿子的六叔叫住了我。“浩月,你等一下。”“有什么事吗?”他拿手拍打了一下我的头,没有一点犹豫,也不顾有那么多的人在场,像以前那样的霸道。我也拍打了一下他的头。我们都笑了。笑中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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