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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说得对吧?”江老师追问道。我赶紧地点头。江老师诧异:“你真的只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你的简历表我看了,你都十八岁了,你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江老师沉重地说不下去了,他走到床前的小柜前,弯下腰,右手探到柜中,摸着什么。再等他又坐回到床尾,马上从桌子上找了张废弃的演算纸,给我出了两道题,“你做吧。”他的声音非常冷。一道是分数乘除,一道是小数点乘除,等我做完交给他看时,发现他嘴里鼓了一个包,那包有条不紊地左停一下,右等一会儿,他的嘴巴发出咝咝——咝咝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我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椰子糖的味道。我还看到他右手精细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滚过蜡的糖纸,糖纸本白色,印有两株玫瑰色的椰子树。
我做完的题他没看,嚓嚓嚓地又给我出了两道题,他的身子凑过来给题时,那股椰子糖的味道很清馨,很芳香,他贪婪地咽着口水,那颗皮包骨的喉结上蹿下跳,紧张活泼。
插队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块糖。童年时,母亲从画着洋葱头娃娃的铁皮糖盒里每天下午给我四块太妃奶糖的记忆又成了“还乡团”,江老师手中的那张糖纸有太多的子丑寅卯,又让我想起庄院长的夫人——庄伯母在花坛前教我手工的情景……
我盯着那张糖纸,转身又看了看烧得正红的炉子,生怕江老师把那张糖纸烧了——其实,心理活动再活动也是白忙,江老师出的那两道题摆在眼面前,我只做出了第一道,第二道不会做,苦急一气,一个劲儿地挠头。
起风了,麻纸窗呼塌呼塌响着,煤火更加热烈地烧起来,哔剥的声音争抢着响亮,再加上风声起哄,霎时,屋外喧哗起来。素来喜闹不喜静的我一下子来了智慧,把第二道分数方程题也做出来了。
江老师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他不知道我们村牛不丈老师和我的交情。他的眉宇不再皱成一团,解散开来,他起手抽出一张纸,又出了两道题给我做,其中一道题叫“小羊、小牛、小猪”。题中说一个农场要用100元买100头牲畜,如果每头小牛值10元,每头小羊值3元,每头小猪值0.5元,那么农场共买了多少头小羊、小牛、小猪?趁着江老师出题的功夫,我把那张徐徐飘落在地上的糖纸捡了起来,先把糖纸叠起正反折,然后横腰打了个结,其中将一头撕成三份,当中的再折二,两边绞拧几下,一边高,一边低,最后再把折叠的一头打开,兜圆了,展平了。于是,在我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十八世纪欧洲上流社会那些穿着有裙骨支撑的落地裙的女人。纸鹤、纸船、纸电话,纸老鼠……庄伯母和戴伯母都教过我,偏我只喜欢叠糖纸女人,我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子:舞美人。每一张不同的糖纸都是一块不同的布,我会根据糖纸花色的不同,叠出无数个形态各异,娇娇媚媚的舞美人来。我叠糖纸的时间里,江老师的目光不冷不热,他甚至没有看到舞美人,他倒捏着一支蘸水笔,敲敲卷子,催促我抓紧点。
江老师没有对舞美人七揉八撕,于是我不再计较他为了吃块糖连嘴都不敢张,生怕跑了一缕糖的气息的那副德性。我吃糖从来都是嘎嘣嘎嘣咬的,只有嘎嘣嘎嘣咬,才能吃出嘎嘣嘎嘣甜!才能证明嘎嘣嘎嘣吃的是糖。江老师蹙额、口角下沉,眉内端抬起,半眯缝着眼睛,甭提多么小心翼翼地咽着口水——我估摸着那块椰子糖已经奄奄一息。
自打我开始做题,江老师是徐庶进了曹营,一言不发。一会儿打开他的笔记簿,一会儿啪地又合上他的笔记簿,闹得我像影子一样静,就压抑,就憋闷得想溜。恰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了低沉的歌声,“狱警传,似狼嚎,……”到了江老师门口,歌声走了板,换成了哗啦哗啦掏钥匙的声音,门锁登登被攥住的声音,钥匙插入锁眼儿里——的声音,稀里哗啦门板乱响的声音,嘎吱一声合页受力的声音,是小程老师回来了!他的脚在门槛前跺了跺,才进了屋。紧接着就听到: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丁当五四,七哩咔嚓,冰河上跑着一百多套车,咣叽咣叽,呀呜嘛……
风声滤走了不雅的杂质——墙那边还打出来一个通天响屁!我忍不住哧地笑了。江老师倒捏着那支蘸水笔,重重地敲在我的簿子上,我刚把笑吓回去,不料江老师也放了一个通天响屁。与此同时,程老师旋风一样刮进来:“快给我个碗,我煲的羊肝汤好啦,好啦!嘿,小侉子也在啊。”程老师意外地看见了我,菱角嘴笑得弯翘翘的。
我朝程老师点了点头。
“我还加了北芪,北芪!”程老师两个拳头朝外拧,肩膀端着,屋子顿时更狭小了。“程弟,情领了,不……不必了吧。”江老师推辞道。“噢,还加了黄花,要食得耳仔呦呦!”程老师最后用白话说,情谊就重了。“要不,给我两个碗,小侉子也算一份。”程老师得寸进尺。“不理,有大把功课没完!”江老师也说着白话,从小柜子取出个铝饭盒,拍拍程老师肩膀说:“去你那儿吧。”
“那……”程老师指着我问江老师,江老师的表情很耶稣,他从窗台上拿起了锁,还摸了摸拍了拍裤兜,看钥匙在不在。
程老师前脚出屋,江老师后脚把我反锁在了屋子里。“江兄你这是……”程老师多少有些意外。“我拜托你把我锁起来,我还不用上课呢。”江老师没好气地对小程老师说道。再后来,两人叽咕着,进屋,关门,谈话声一下弱了下来。
敢情我是吊在他房檩下的一只腊鸭?恼罢,又觉得圈里的羔羊不见老狼,少了些惊吓,也好。怔了片刻,我便站了起来,打哈欠,伸懒腰,摇脑袋,瞎转悠。总共磨盘大个空间,全是洋文书,倒是江老师的床上摆着的书是中文的,噢,有《梅氏历算丛书辑要》62卷,徐光启译的《几何原本》15卷(前6卷与后9卷装帧、纸张、开本都有所不同),李俨的《中国数学大纲》,李善兰的《垛积比类》、《代微积拾级》、《谈天》,郑桐荪《墨经中的数理思想》,何鲁《虚数详论》、《纯粹数矩阵论》,钱宝琮《算经十书注释》、《中国数学史》,以及一摞摞的《数学学报》、《数学通报》、《数学进展》、《中国科学》等刊物。我让眼睛忙乎完,手就开始忙乎,东翻翻,譬如打开他的小柜子,看到的几乎全是笔记本,有一个牛皮纸口袋,我伸手摸时已经知道那是椰子糖,仅摸了摸,倒不是我客气,我生怕把馋虫勾引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西搜搜,再譬如从床尾的后面找到了一个旅行包,旅行包上印有一架惨白的飞机,机翼上写着打倒美帝。拉链拉链,拉一拉,练一练,我打开后,见了一个废纸巢,裹得像含苞的蔷薇,如此珍藏,饱含风光无限——竟是鸡仔饼。我抓起一把,习惯性地往兜装时,却又放下了,鸡仔饼咸中带甜,色泽金黄,可茶可酒,但招惹阿尔巴尼亚没甚意思。我拍打拍打手上的余香,没好气地又坐回了书桌前,顺手拉开了中间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个巴掌大的相册,江老师在南开大学数学系的毕业证书,在厦门大学数学系毕业的硕士学位证书和别的好几个塑料皮的小本本,包括在山西大学任教期间的工作证、洗澡证以及户口簿、粮簿、煤簿等等。
面对江老师生活的核心部分,翻得就均匀仔细,翻得就琳琅不忘,不光翻出了江老师的大学毕业照,还翻出他在一个老女人怀里坐着的照片,江先生穿着开裆裤,一览无遗,想看甚看甚。当我打开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时,赶紧先合上,封面的缠枝莲纹、诗文海棠凑在一起,被精细的缂丝绗纫,显然是极讲究的。再打开,扉页像虎斑蝶一样漂亮,又翻过三五页,就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
我拿了一张。
我先把钱藏在了袜子里,然后才把簿放回原处,关上抽屉。
嘴巴发干,心口跳得咚咚的,是偷椰子糖?鸡仔饼?还是偷钱?就偷钱,自己鼓励着自己,意气马上奋发。再抬头读墙上的诗,“高节终竟受疑猜,”忍不住坏笑起来。喀啦啦,门大开,一股寒风跟着江老师进来了。他捎带着残余的羊肝汤味,面颊有了点可怜的红,他看了看我光秃秃的本子一字没写,便生气地坐在了床尾,整个床发出沉闷响声的同时,他进来时那点稀薄的愉悦也顿时一落千丈。“你说你笨不笨?”他质问我时身子前倾,好像我必须要先理解他的质问才行。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小不言言才偷他五块钱。“你意识到补课的必要了吧?”江老师用斥责的语气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必要,必要。”我想偷钱自然是必要的。“嗯,”江老师问我设想一头牲畜的平均价格为1元行不行?我说:“您设想的都行。”“小牛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几元?”“差几元就差几元呗。”我说时江老师瞪着我,眉毛气得还抽搐了一下。“那么每头小羊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2元对不对?”江老师把2元说成奥元,舌头大得一败涂地,我憋住没笑,脑袋点了点。“小猪仔的价格比平均价格该差多少?”“差……”我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就越发让江老师怀疑我的智商。“差…0.5元,”江老师等得不耐烦先说了,他还说:“因此,每买一头小牛就得买18头小猪,而每买一头小羊就得买4头小猪仔,设买了x头小牛,y头小羊,那么有
x(1+18)+y(1+4)=100
化简后得
5y=100…19x
要使100…19x≥0,且可被5整除,只有当
x=0或x=5,即y=20或y=1
时才有可能。所以,农场或者买20头小羊,80头小猪仔,或者买5头小牛,1头小羊和94头小猪仔。”
江老师把“20头小羊”说成“奥细头小娘”,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