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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报,哪里错得了。”我说:“打赌!”“打赌!”乡邮员比我还犟:“打赌好了,你赢了,我明日把包裹给你送上山来,你输了,要么把你的收音机匣子给我,要么给我一百斤黍子行不行。”“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收音机?”我奇怪地问道。“是知青的不但有小收音机,还有军用水壶,扁饭盒、胶鞋、大草帽,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乡邮员脸窄得像绿灯笼香瓜,绿得也像绿灯笼香瓜,我把包裹单拍在乡邮员手中,“一言为定!”我说,我还说:“如果我错了,我连包裹都白白送给你。”
魏丰燕来信说:
小侉子同志你好,祝你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还吃药打针吗,你天天吃药打针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你病得对,病得好,病得能偷奸取巧不上学校……咱们的班主任倒没病,只有神经出毛病。他黑着脸上课也没啥,男人都是黑家伙。关键是他说你的病给他敲响警钟,他说他决定从今以后只吃罐头食品,他说密封的罐装食品让人放心。你病了没能看上好笑的:江老师每天三顿拿着个脏碗跑到锅炉房去洗。我问他:跑这么大老远的洗一个碗,干嘛?江老师说:这个锅炉天天烧,热水是连续流动的,只有在碗上保持严格的清洁标准,包括使用足够的肥皂,你才有可能健康。昨天,他上课时给了全班男生一人一个洗碗布刷,作为对个人卫生工作的改进。杨美人问江老师为什么重男轻女,不给女生?江老师说你们能够纳鞋垫,难道还不能做个洗碗布刷……算啦,对江老师这号狗熊掰棒子、拿起一半漏一半的笨蛋不提他啦,你继续病哇,病得长长的,这学期就甭来啦。
此致:
革命敬礼!
魏丰燕顿上
1974年6月3日于晚自习
看完魏丰燕的来信,居然“顿上”,我决定从今以后管她叫“老魏”不叫“魏丰燕”啦。事实上,我的病的确没好,只要天气一好,我就跑到桑干河去捞阿琪,已经捞了八九次了,我甚至想一俟我的健康状态允许,捞它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让阿琪入土为安。
乡邮员翌日上山,将包裹给我取来了,他说他请教了公社书记。他还说一山让过一山拦,毁在你个外乡侉子手里。我笑着接过包裹,问他看不看包裹里有什么秘密,他跟我进了窑,我用锥子将包裹挑开,里面竟是各种各样的罐头,从罐装蜂蜜、罐装酱菜到罐装午餐肉、罐装黄杏。在罐头中间,我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这是同学和老师的心意。我把罐头分给乡邮员一半,再等把乡邮员送走,就回到窑中全心全意听福儿奶奶训斥。她先说慈禧当年逃难途经喜城也没见过这些稀罕物件,然后说我是全国评比得第一的败家子,无缘无故的,女儿家,送给生男人一怀抱的罐头,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劝你想想你的岁数再想男人,实在想飞媚眼就飞一个,给钱给物坚决不行。
“看今日之中国,何处无说教,”我边说边用手表演着,福儿奶奶盯着我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好你个小侉子有男人了。” “您老得破箩筐一个,一说话就漏风。”福儿奶奶听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铄,审问我是不是跑到一队的羊圈里,趴在羊粪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得调门过高,吓得牧归的羊群不敢进圈,是不是?福儿奶奶见我噎着了似的不说话,继续说:“你这次回来回得家神不宁,灶神不安,自己浑身发瘫,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个人就像鬼见了判子,魔症连连,奶奶问你:你去桑干河是不是在捞你自己?你爱上的男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穿靴的,还是戴帽的?给你捎罐头的是不是他?”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糟了,糟了,娃这傻烙铁和火好上了。”福儿奶奶捶胸顿足道。
入党申请表
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喜城中学。
这天下午,我上街买文具,半道上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碰上了,他们向我打听喜城中学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肉鼻头、厚嘴唇的男人问我:“你认识江远澜吗?”我一怔,胸部像在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那样空喘着。“是外调吗?”我问。“哪里,是特地向他来祝贺的。呶,这是省里来的陶处长和地区高教办的柴主任。”我转身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其中只有两个人朝我点头打招呼,那个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问黑框眼镜,“哎,”我用眼睛朝后一挤一甩,“他怎么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镜猛朝我挤眼睛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喜城中学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贯穿的问题悬而未决两年多,没想到江远澜拿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我们此前请来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人能拍胸脯说确定无误,这个江远澜不愧是省里的一号奇人。”
江老师做的“折叠浴缸”和“一分钱绿荫”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他们摇头。我说:“江老师一直在研究便携式折叠浴缸的设计和材料,捣鼓一年多了,全校都当笑料谈。”长着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话道:“小同学,看来你对江远澜同志蛮了解的嘛!”“谁能了解他呀,他生下来就不是让人了解的那种人。”我没好气地说,谁料,柴主任却用激赏的口吻对他身边左右的人说:“一把锹之于一个园丁,看来喜城中学我们是来对了。”
且说且行,身上的汗还没走热,我们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贾校长、张主任以为柴主任一行坐汽车来,便守候在迎暄门迎候,谁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车来,两下里人走差了,故没接到。
原来在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下放到我们县当了教育局局长,故也前来接驾,柴主任又是从省里下放到地区的,一见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说幸会,幸会,我们相逢在这里。接着,哈哈笑着,你请我让地进了校办公室。
我正要走,被郭局长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师,让他到这儿来,另外,你去打点水来,帮助接待接待。”
我先去打了开水,安顿好客人后,再来到江远澜家时,门虚掩着,江老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非但没让人奇怪,反而让人们觉得那屋子就应该没有一件神秘的东西和一件诱人的彩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开绝望的房子:窗纸黑如榆树皮,窗台上摆着一排排空酒瓶子,门上贴着一个纸板,一个黑色的骷髅下面有一行红字:乙肝病区,谢绝入内。上前一步,我似乎听到江远澜在同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谈话,声音时轻时重,他甚至边踱步边思考地和那个朋友在探讨一个重要的、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声音进入了入迷思考的状态,时断时续,嘟嘟哝哝……我觉得奇怪,会有什么人造访?他会和谁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
霎间,他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了。他紧紧地箍着我,憋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开始,我没敢挣,实在是被他箍得太紧了,我才挣的,没想,我越挣,他箍得越紧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我嗷地叫了起来,就在他闪电般后退的同时,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我不仅觉得面颊烫得烤人,而且还炸猪皮似的发起来,我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脸蛋,呆怔片刻,双手捂住了脸。我的泪水从来没有流得这么酸楚和帅气,从来没有流得这么畏惧和漂亮,那些泪水从前生就憋攒下了,萧条至今,这次就是来毁灭一切的。
……我的面前送来微丝般秋的寒气,送来这小屋一景一物对我的熟悉,送来盖遍窗台的尘土气和煤烟气,送来赅博详备,全面切时的他的一音一语,送来热了剩菜剩饭后的一屋香气,送来煤火妖艳轻狂焚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包括送来他对我明确的爱抚。我看到江老师双手抱着一个木棉枕头,面对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边把枕头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顶,一边泪流满面地说:“垫一垫,垫一垫,当心凉了屁股!”
江远澜说话的时候,白炽灯跳了两下,灯丝还微微晃动起来,江远澜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江远澜的手冰凉!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给,给你个枕头垫……垫屁股。”那笨蛋说的话,让我噗嗤笑后索性从他手上拽过枕头,垫在了屁股底下,说道还不赶快把我拉起来。我噘着嘴等着,但江远澜丝毫没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还是要抚摸他的泪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脸上和他的泪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隐匿在他的脸中,不再和他的泪水重逢,我用自己满是泪水的目光告诉他时,他像邮筒一样被动。我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他的眼皮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切、可怜又轻快地摇摆,他像闹觉的孩子一样啼哭,他说:“噢,噢。你……你……你怎么……”江远澜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绪折磨得发出了嘶鸣,他一直克制的唏嘘,强烈的抽噎几乎都成了无法按捺的愿望,惟一的愿望。事实上,我的双手捂住的只是湿漉漉的脸,却无法挡住扑簌簌又流出来的泪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沟嘴角让泪走成了线,好像连他自己也弄蒙了:这泪水流向何处,这泪水又是从何处流来。
……江远澜几乎像一筹莫展的欠债鬼一样和我对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谈心或切磋弈技。我发现他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煤,我弓起脚尖想去铲走那块煤,谁料,煤块太大,没铲走,却给了江远澜屁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