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泉山无缘无故成了我的伤心地,并不是因为我得了急性肺炎,也不是那些细细琐琐的事情,我复仇般的劳动方式让江远澜同志很憎恶。他认定我是以一种自戗的方式在折磨他,而他哪里知道在狱中的双亲又是如何督促我劳动不许惜力的。无意间和江老师这位班主任翻脸,等于和全班同学也翻了脸,我从上东交民巷小学一年级就戴上了“骄娇”帽子,背后的一切议论如同我的影子,早已习惯。只是塞外的春天那么哀艳,短暂得如一片杨树叶子:昨日才如芽尖,今日已如卷耳了,我埋头打夯竟忘了记下春日拂面的轻风是如何来又是如何去了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人若丢失了春的感觉,便永远丢失了,那时,我只是计较春天怎么能够变成荆柯韩信这号杀人不眨眼的英雄,说去便去了,说把春天宰了就把春天宰了。
喜城中学全体师生打道回府的那天,我的高烧已经起来了。我竭尽全力掩饰着咽喉壅塞,痰呈铁锈色,四肢尖痛,胸如火烤等等病状,坚持到大白登河边的岔口,我谎称方便,躲在五角枫和复叶槭杂陈的河堤背处,等滚滚人流与滚滚尘烟都不见了,我才上路,只走到张官屯,便一头晕倒在客栈里了。
客栈老板认识我,是因为去年春天半腚腚送我下喜城时,曾在这里歇息,聊天,煮稠粥吃,等我谵妄昏睡三天后,他记起我是晓井村的知青,便给我们村摇了电话,接电话的刚好又是在大队房放懒的半腚腚,半腚腚忙着报告了支书,支书便派赤脚医生叶雨和半腚腚搬我回村。
半腚腚接上我,一路高唱《大救驾》、《急毛猴》和《弄不清》,他还唱:一碟碟红麒麟,一碟碟白麒麟,一碟碟羊肉调细粉,一碟碟羊肝调眼明,四样碟碟一齐端,亲疙瘩选我做男人,嘞呀嗨,妹妹哎!他若不唱,我还不会昏迷,他的二百五嗓子难听得让你情愿昏迷。所以,我昏迷之后他“得哎,得哎”急煎煎地吆喝着马车,往下深井公社医院送我。
我在公社医院吊了五天的针,把我治服的药是普鲁卡因青霉素。第六天,公社的龚大夫说我烧退了,湿罗音也消失了,可以回村疗养。我一听,眼睛一转,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病病歪歪的模样,央济龚大夫给多开几天病假。龚大夫说:“肺部阴影一般要在3—4周后方可完全吸收,若延迟不吸收会变成未消散肺炎,你也不是头羊,离了你,群羊上不了山岗,你说休多久,我就给你开多久。”我伸出两个指头,龚大夫便给我开了两个月的病假,并对叶雨和半腚腚说:“娃来时,病得连痰都无力咳了,等她有力咳痰时再做营生哇。”
龚大夫不但给我开了假条,还给我开了麻杏石甘汤及金钱吊蛤蟆、瓜子金,十大功劳叶各一两的养肺疗气汤,再等我回到村,进了窑,已经有一伙儿老乡们在窑中等候。他们也像得了肺炎似的呼吸急促,鼻翼扇动,面色潮红,不知是哪个混蛋庄严地宣布:“小侉子死了,搬回来埋了”,所以,他们觉得应该最后我一眼。我骂道:“哪个放的呆鹅笨鸡罗圈腿对眼撞墙不拐弯的骡子屁!”他们笑呵呵说:“屁骡子说的。”我忍不住笑了:“学校就是屁骡子,爷不去了。”支书来了,刚进门,就听到我骂学校,又扬言不去读书,马上黑下脸来唬我:“操心爷用大鞋底子拍你!”一见支书,我便捣腾出一腔辛酸,泪刷刷地流,衣袖噌噌地捋,露出满是针眼儿和瘀血青紫的胳膊弯儿给支书看。
再等支书把一伙扬言要瞻仰我遗容的臭小子疯丫头们轰走,先是闷闷地抽烟锅,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给我。支书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啥事都别往心里窝,临出门,他告诉我喜城中学摇上来有一把电话,向我们要人。开始那两天,你倒在张官屯,我就回话说:俺村的娃交给你学校是齐整整个好人,如今,你们把俺村的娃给丢啦,还反倒找我们要人,咱到长安街天安门讲理去。再后来,知道了你的音讯,等他们再摇来电话,我就说你们把浑身上下烧得火龙一般的小侉子扔在半道上不管了,爷要到大同府告你们!我估计学校这两日不会来电话了,你歇歇乏吧,娃瘦得脱形了。”
支书头脚走,粉粉婶、白马牙后脚就来了。一个用纸浆捣就的笸箩装了六颗鸡蛋,一个用瓦罐拎来了石鸡汤,她们俩眼睛红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一会儿也没红。她们俩揪着袖筒抹眼泪,一口一个娃真的死了该咋办呀。她们当着我的面祈我死,并为我身后的丧事着想,我就说你们俩这么惦记我,可积下阴德了。福儿奶奶老蜥蜴一只,从炕尾爬到炕头,摸摸我的头说:“娃正噌噌噌地出虚汗泥,让她睡哇。”
粉粉婶、白马牙走后,福儿奶奶说白马牙非常恨绝心旦,说也要换个新艺名,叫“旦绝心”。旦绝心这名真好,给我用算了。福儿奶奶嗔怒时比老猩猩还丑,她扬手,欲要打我:“娃灰说,人家起个白马牙、绝心旦的名字都是要卖炕,你,能行?”我心里说这有啥行不行的,嘴上却说爷想睡了。
睡到半夜,春雨斜扫,打得麻纸窗嘭嘭地响,大颗大颗的水珠子刮进窑洞,我忙起身,关了顶窗。再躺下,猛然想起支书交给我的信,顿时困意了无,我蹑手蹑脚到灶头取了煤油灯,点燃,又从枕头下面取出支书交给我的信,信没封口,写信给我的是阿琪。
我万没料到阿琪会留信给我。
小侉子:
当温柔又疯狂的我长眠在夜晚的微风中时,你可曾听到我在低吟着他——程星辰,多么古老的名字。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在了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展散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这可怜的人儿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我怎能是奥菲利娅(奥菲利娅,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中的人物)怎能够!
来看看我吧。
阿琪绝笔
看完信,我靠在后炕墙发愣: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哈姆莱特,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奥菲利娅。这话曾听石磊磊说过。此时,在这一孔破败的土窑,在这沉黯的春夜里,陡然想起,后脊背扎满了冰碴子,我摇醒福儿奶奶,急切地具有表演色彩地问阿琪怎么走的?阿琪走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阿琪去了哪里?
五月的桑干河是最清澈的。
如梦初醒的我来到了它的岸边。放眼望去,河水如冻得发青的天空,又似泼了高温的银蜡油。那柔软如羊毛的阳光,正舒适地抚弄着河的涟漪。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它一动不动地悬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我看着它,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仰望天空,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倏忽间,我发现河面上,苍白的阿琪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她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地漂着。远处的疙瘩山传来开矿放炮的哨声,似乎是为她送行,水草枝颤抖着在她的肩头,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弯曲,鱼虾叼着睡莲拥在她的四周叹息,一只水鸟赶到,召唤我护送一程苍白甜美的阿琪,甚至阿琪也睁开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包括她枕着长长的纱巾,都变成高高摇摆的手臂,挥动过来挥动过去……
河水没膝的那一瞬,我脑袋清醒了!掐指细算,阿琪失踪已近半年。能够把她忘记的人都把她忘记了。小程老师曾对我说过:只有战死疆场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当河水齐胸时,我多少明白了点这句话的涵意。于是,我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往河底扎,我希望能捞到阿琪的尸体。这其间,我还上岸,撇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刺槐枝,再下河时拿那刺槐枝乱拍水面,乱扎水底,企望能把阿琪给找出来。 当河水拖蓝,紫云反照时,我上了岸,再等瘫软地坐到麦糠般松软的河滩上,我脑子里闪过陶醉的念头:阿琪款款从河心中冉冉出现,踏波踩浪朝我走来……我登地站起,朝河面刺去目光……身子湿的,一冷再一热,便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感到福儿奶奶的声音隔着河水传来,感到被河水浸泡过的眼睛发烧发涩,却不敢阖上眼睛,生怕自己也像阿琪——伫立岸边时被一股大浪卷到河底……
回到村里,天已黑彻,瞅见福儿奶奶家暗弱的火光时,才感到全身酸痛,精疲力竭。福儿奶奶见我头顶着缕缕水草,湿成个落汤鸡,说我的模样比枪崩了的猴子还吓人。等我说去捞阿琪了,福儿奶奶开始叹气:“你说她跟我有多大的仇啊,去死都不打个招呼。还有你,放着自在找不自在,麻雀死了没人发现,女人死了更没人发现……”我懒得听她唠叨,换过衣服,喝完谷米糊糊,便出街到粉粉婶家玩去了。
我回到村一个多月后,收到了江远澜从学校(离开大泉山第二天)寄来的包裹,他在“包裹物件”一栏中填的是“三双大皮鞋,三双大皮靴”。县城距公社八十里地,就是请乌龟当邮差也送来了。公社的乡邮员先给我一封魏丰燕的来信,然后将包裹领取单交给我,让我盖上村里的公章到公社去取。爷又不是神行太保日行千里,要那么多鞋干嘛,我心里说着,把名字签了。乡邮员双手扶着车把,歪头问我:“你是不是要和美国的勃列日涅夫一起步行到月球去?”我说:“嘁,勃列日涅夫是苏联的。”乡邮员说:“我说是美国的就是美国的。”我说:“美国的总统叫卡特,苏联的总统才叫勃列日涅夫。”乡邮员说:“我天天送报,哪里错得了。”我说:“打赌!”“打赌!”乡邮员比我还犟:“打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