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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泉山公社离大泉山大队不过五里,眨眼间这帮人就带着卤香味和一身春天的露水回来了,江远澜给了十块钱,那年头,最贵的肥猪肉不过六角二分钱,卤下水三两毛钱便一斤,喜城人不吃鸡鸭鱼虾,猪下水吃的人也相当寡稀,故价廉物美。十块钱买回了一大网兜,足有三四十斤。
江老师和同学们吃卤肉时,我躲开了。
我为什么要躲开,我也想不清楚,但躲开的念头非常强烈,我就从我住的这个堡下到石磊磊住的那个堡,去找她玩。
寒假回来后的石老师,嫩得像一掬清水养着的白菜心,她从上海带回来一盏琉璃画纱灯和一件紫箫,在校时都给我看了,当她递给我一块“老大昌”的“拿破仑蛋糕”时,眼睛泪着,嘴唇青着,并用发颤的嗓音告诉我她惟一的亲人——母亲去世了,她回去时,尸体已经在房中呆了半月余……我正要劝慰,庄稼重老师进来了,一见到庄老师,石老师落了形的脸立刻变得生动了,我悄悄退出门后,听见石老师呜呜的哭声……赶我到了石磊磊住的窑洞门口,又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再一听,还有一个声音粗重的男人的声音:……你去坐坐怕啥,地委王局长指名要你去,你全当老乡见老乡呗,说话的是贾校长的声音。……我母亲去世刚过了“七期”,你容我……不识抬举!石磊磊话未说完,就被贾校长打断了。紧接着,哐啷啷,贾校长过门槛的声音,甩门帘子的声音,拉门开的声音一连贯地响起来,我赶紧闪入窑根儿,一个黑影子下了台阶,气悻悻地关街门时,甩得又重又响,门拨铞一个劲儿乱颤,吓得我心口差点儿跳出来。
——春夜的凉气开始从窑窗纸缝儿渗透到窑里来,从大泉山墨绿入骨的山尖,升起了一钩皎皎的月牙,细得像根灯芯草,挂在黑黢黢的微微倾斜的丘陵上空。我没有去石老师家,而是一个人上山来到铺满雾水的黑的山野里去,我既没有闲情遥望天上的星星,也无逸致去倾听鹌鹑的啼鸣,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放下铁锹就心乱如麻,尽管满手的血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我开始咂摸疼是怎么地折磨我了。
我想被狼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而不是像村里的半腚腚,只被狼咬撕走一片腚肉。我还想我连江老师的钱都可以偷,却不去吃他掏钱买回来的明脂大肉,鼻子眼儿里插葱,装得什么象?
事实上,一向疯疯癫癫、诈诈唬唬、大大咧咧的我完全换了一个人。江老师第二次回北京的当天,寄一信给我。信中说:
唐兄:
我心如湖中菰蒲零乱,而你如湖上鸥鹭翩翩。早知如此,该不让你来补习数学,我知道恨和尚往往恨袈裟,你恨数学便连我也捎带恨上了。按理说我是愧对高斯、黎曼先哲的,可我的悔意里总有根金线萦绕,让我看到灿烂的一线,让我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如痴如癫……昨夜梦到你与我共游桑干河,雾淞飘举,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河上影子惟长坝一痕,河岛一点,我与你乘小舟一介,舟中人两粒,脚下铺着羊毡,彼此如数学家们沉湎于毫无意义的臆测;我们的未来能否像圆锥曲线(椭圆、双曲线和抛物线)最终在其现代天文学、仿射运动理论和万有引力定律中发挥了作用那样,能否你做奇数一,我做奇数一,加起来等于偶数二。
罗素曾言:数学,如果正确地看它,则具有至高无尚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种冷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不是投合我们天性微弱的方面,这种美没有绘画或音乐的那些华丽的装饰,它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能够达到严格得只有最伟大的艺术才能显示的那种完美的境地。一种真实的喜悦,一种精神上的亢奋,一种觉得高于人的意识——这些是至善至美的标准,能够在诗里得到,也能够在数学里得到,当然,我更想从你身上找到。
希望你能像罗素看待数学那样看待我们的前景,我这样说无疑太粗暴了,我不该强加于人,但令我急切的是数学它研究大小和形状,换句话说,它研究数(算术)和形(几何);它可以离散亦可连续,它有时是有限的,有时是无限的,而最尖锐的是:一些数学是纯粹的(无用的? ),另一些是应用的(实用的?)。假如大胆设想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这就是我与你的关系,那么,我真怕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像算术公理那样,允许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列涅返芽ǘ蹈菏ý;——不真实的根。我体验了他曾体验过的经验之际,我还明白1967年《科学》杂志发表的一篇划时代文章的标题《英国海岸线有多长?》作者蒙德尔布罗不但是一位杰出的法国数学家,还是一位高超的心理学家,他们的拷问既是对数学疑难本身的,又是对感情疑难本身的。
谁能说出感情的大小和形状,离散和连续,有限和无限?谁能毫厘不差地算出人心中的海岸线有多长?
谨祝
冬暖
江远澜
1974年1月23日
江远澜寄给我的信我当时并没有拆开,排练间隙,将信给我的是王媛媛,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贼一样让我躲闪不及,我将信随手放在棉猴的内衣兜中,直到今天傍晚才无意中翻出来……迄今为止,我没给江远澜写过一封信,却写过一些半路夭折了的文字,我写道:江老师你好,祝你身体健康思想进步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有大米吃了吗?你天天吃大米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为什么你只吃一谷,难道你不是人吗?信写到这儿,我顺手把信也撕了。这信尽说些曲里拐弯不着调的废话,唉,我算笨到家了。
发卡事件,来信事件,再加上我把江老师的小屋当成化妆室,乱糟踏一气,搞得屋子比狗窝还乱,砸碎一个暖壶,一个茶杯,烧光了他的所有蜂窝煤、炭块。化妆油彩抹得到处都是,我的顽劣叫谁都够喝一壶的,更何况比绞架还肃穆的江老师者乎之流呢。所以,江老师不睬我很正常,睬我就不正常了。想到此,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出来浪荡浪荡比较好,手脚浪荡还在其次,眼睛耳朵都能浪荡才是享受。我把这大泉山比做莫斯科餐厅,我坐在一把棕色的高背小羊皮椅子上,桌子上铺着黄白豆腐干那么大格子的桌布,一枝含苞玫瑰,一盏银烛,还有餐厅里散发着的清漆与水果的芳香,鲜奶酪和新出炉面包的芳香,让我美美地叉开腿,每当我美美想着什么的时候都会美美地叉开腿。我两只胳膊都搭在桌沿上,品尝着一盘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品:奶油蘑菇烤鲱鱼。就餐时我能听见时钟的声音和徐徐从厨房飘出阵阵香味的声音,我还招呼一位俊美的男侍者,他的脸不但像一个红白的桃子,而且桃子上有多少茸毛,他的脸上就有多少茸毛,我趁他收盘子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他的面颊甜如甘霜,哪里像我的脸,冻得成了白菜帮。
雁北高原的春寒料峭得长了獠牙,吃人似的冷,我不想小命哀哉,便不再往上攀,折身下山。夜风是赤子,林涛也是赤子,它们浑然天籁,便让心境清朗,瞪大眼睛找猫头鹰和猪獾。谁料,我没找到猫头鹰和猪獾,却迎面碰上了石磊磊和庄稼重!
“小侉子,你干嘛?”庄老师慌惶问道。“上山。”我的回答引起了石磊磊的警觉:“上山?”“傻大姐哪个不爱闲逛?”我没正经地回答,马上打消了庄、石二人的疑虑,没正经!石老师嗔怒我时,表情像闹偏头痛。我摆摆手,说再见,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走到山脚下,碰见杨美人在和一个男人相扑似的抱在一起,两朵黑影都在暗处,那人高大,动作却燕燕莺莺,惹得我好奇,便凑到跟前,大咳一声,那二人触电般闪开,“陈丹倦!”我失口叫后,双手捂嘴,眼睛圆睁,一副惊愕的表情。
杨美人、陈丹倦傻呆呆地也同样看着我,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突然,我想起了陈丹倦老师在给我们上体育课时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于细微处见精神。我顿时哈哈大笑,笑得腰折下,双手捂肚子,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的笑声过于善意,竟让杨、陈二人手携手“单于夜遁逃了”。小程老师才走了几天,杨美人也太见异思迁了吧,想想她那位未婚夫赶蹇驴一匹,两黑鼻孔如烟突突,臭汗从头到脚后跟子都是,又觉得杨美人移情别恋该当该当。
在大泉山的劳动比我在村里上长征坝推土还苦,没人打夯,我便打夯,谁知自我打上夯,竟无一人接替,江老师视若无睹,甚至生出鄙夷的阎王嘴脸。我以为魏丰燕会帮我一把,哪怕替换半天,可她却说软不压驴,硬不压臭虫,我是肉虫。日复一日,我苦受苦挣,苦腰苦膝,苦臂苦力,赌气般地从早到晚打着夯,干到后来,想起福儿奶奶说的人情茫如风影,觉得一点都不可怕。每天早上或晚上,我双手捧着一碗小米粥或谷米糊从伙房出来,碰到任何人都不搭理,甚至觉得孤家寡人事实上真比车倌戴上羊剪绒的红缨帽还牛。
江老师隔三差五还差同学们去买卤肉,越当着我的面招呼得越欢。我一副冰冷的表情,包括在喜城中学学农结束班师回朝的庆功大会上,学校、年级、班级给了我三张奖状。江老师还接二连三地带领同学们补习,我马上长了一粒豌豆心,去打小报告,状告到校教导处张菊花主任处。张菊花两条炮弹腿紧,赶到江远澜窑中兴师问罪:学校三令五申强调全脱产不上课,你——江远澜为何置若罔闻?学校明训不让上课,我惟命是从,学校无令不让补习,我补习罪何?江远澜的回答真可恨也,张菊花甩身走时,还白了我一眼。
大泉山无缘无故成了我的伤心地,并不是因为我得了急性肺炎,也不是那些细细琐琐的事情,我复仇般的劳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