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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祝
冬安!
江远澜
1973年12月1日
唐兄:
已经在情感上获得胜利凯旋的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检阅:你能来到我的小屋,哪怕坐几分钟。事实上,我已经多日见不到你了,你为所欲为地只旷我的课,拒绝与我见面,说明你不是一个在ratioiid(拉丁文,意为“理性,合理”)。领域中具备理性的人。而我,同样也不是一个在ratioiid领域中存活下去的人。此刻,我对喜城充满了感恩:它让我在最灰色的岁月看到了启蒙之光的闪现。听韦老师说你像撒欢的野马在礼堂跳舞,那种依靠小脑指挥身体的劳动,只能收获臭汗而不能收获精神,我以为你的体验点到为止。你可以读些书,当年“五四”呼吁,开卷有益,梁任公、马幼渔、林语堂、谭仲逵,以及右翼胡适都开书单,每人以十本计,俱称为青年必读之品,我不敢开一书单给你,是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地读书。我处有克鲁巴特金的《互助论》(Kropotkin:Mutual Aid),汤姆生的《科学大纲》(J A Thomson:the Outline of science)等书,当一个人有了磁性,就会对铁有感觉了。
天宇如此莹澈,树木如此苍蔚,昨日我去云林寺后殿取书,发现两庑净是些塑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班列,肃恭奉陪,我想你若当值就好了,我可以和你聊到天明。晚上梦到那些塑像离开尘封网,来到殿前宽廊,起来一片拾阶走动的风吹芦苇的声响……我醒了,寒梦洗濯过的心身,方才能体验到一个活泼的身影是何等的难寻。
罢了你的官,无疑卸了你的任,你没有幌子四处招摇,“归欤”之念会让你用一颗平常心过光景——包括找些书读。
谨祝
冬顺!
江远澜
1973年12月21日冬至前夜
江远澜写给我的信几乎一天一封,他把信放进我的书桌里,之所以不被任何人注意,是他将信夹在了《毛泽东选集》、《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他倒是得逞了,可我收到那些信如同收到一块块牛皮癣、烫手的烧山药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的好日子。昨天上早自习时,江老师突然来到班上,开口便说:“如果狮子能说话,我们也不能理解它。”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阿尔巴尼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讲话很正常,放心地由着他莫名其妙,只有我,能听出他是何等的无奈和犀利。
伴随江远澜一封封情书来到我身边的还有双亲从狱中的来信,两位哥哥的来信,尹小虎及阿琪的来信。双亲说贫下中农能推荐我去喜城中学读书让他们热泪盈眶,感谢党的政策,他们从心底感受到了咸鱼翻身的喜悦,并希望我抓住机遇,咸鱼翻身、翻身、再翻身,把这几年荒芜的学业补回来,抓紧一切时间去江老师家补课。双亲各关各的狱,各写各的信,但都对江远澜抓住我补课一事赞不绝口,感激涕零,除让我转达谢意之外,还说已经给两个哥哥去信,让他们每人给我寄三十元钱,让我买些大米(高价的)及老母鸡给江远澜不成敬意云云。两位哥哥的信写得极简单,均是:遵嘱,寄上三十元谢师,切记不许贪污。二哥毕竟和我交情深一些,忍不住告诫我要学好知识,以便在革命熔炉的大海中遨游。看完二哥的信,我扑哧笑了。我不知道革命熔炉有多大,愣是把大海都能装下且还要遨游,哥哥对妹妹的拳拳之心你不能不佩服。尹小虎来信说她要和那位技术员的大学生结婚了,心想事成的关键是那位大学生庆幸被我言中,真的被人捅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发生得简单荒诞:两个月前,刀具车间的一位磨具工人认为技术科给万能铣床的刀具尺寸有误,找上门来理论,该当只有那位大学生在场,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那位大学生正在写一封绵绵情书,被人中途打断,自然撮火。而那位磨具工人对坐着上班的人怀有天然的敌意,两个人话一句,墙一堵,没几个回合便动起手来,先是大学生手中的红星牌铱金笔尖不小心戳到了磨具工人的鼻子上,后是磨具工人手中的Gx 6R磨床刀具很专心地戳到了大学生的右眼睛里,眼珠子当时就像打碎的鸡蛋掉在了地上。尹小虎信中给我讲叙时全然不动声色,仿佛她坐在门廊里的秋千椅上看夕阳闪耀绯色的媚眼,瞅着花房的屋顶,几只扎着哨子的鸽子何时再把声响抖向天空。尹小虎问我能不能到我家取点压有暗花的木纹纸给她的丈夫写情书,问我能不能把我家的房子借给她当新房,她说她什么都不忌讳,劝我也别忌讳。阿琪的信写得晦涩:先说她与小程老师如今是长江黄河,各奔一方,然后说心中的月台早已飘零,何处等候久盼的归人。阿琪说若方便,托人捎副围棋,另外问校图书馆是否有《珂雪斋集》,能否借来一读?她说自从读过其中卷之十七《李温陵传》,懂了月令人孤,棋令人闲,风令人乱,雪令人旷的道理,更有悲鸦、苦犬、愁、困蚓在梦中陪伴,每每白天便到场面上切谷穗头子,认识了粉粉婶、白马牙等性格各异,为人同善的妇女,看取世间远近真假的意义已经虚飘了,每晚的谷米糊糊越喝越甜。
我并不认为是阿琪胸臆坦白,身在异乡异客都有报喜不报忧、粉饰心境的通病,阿琪来信的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但是,我没有心情给阿琪回信,没有,丁点儿都没有。
今天上早自习,江老师又来了,问班里女生鞋垫纳好了没有,班里女生齐声说纳好了,江老师叮嘱同学们上数学课时都拿来。男生们问:“我们拿什么呢?”江老师再一次莫名其妙道:“男人像花瓶一样,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我们有什么可拿的?要拿,拿个姿态吧!”江老师说完,马上模仿了一下古希腊米隆的《掷铁饼者》的姿势,全班同学一下子都笑了,只有江老师没笑,他的神情装得比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还严肃,他那十足做假的情绪分明在表达他内心是何等的压抑。
吃早饭时,天空飘来了稀稀细细的雪花,我决定去上旷之已久的数学课。
江远澜来到教室时,头上、肩膀上、前胸全让雪盖白了,他缩着细脖子,腋窝下夹着教案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班长喊起立,他头都没抬地翻着摆在教桌上的课本,右手做着拍皮球的动作,示意同学们坐下。
那一刻,我想到了那条灰色的羊毛围巾。
江老师欲转身写板书时,发现了我,他整个身子一震,定住了看着我,当然,他很迅速地缓过神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全班同学,他说:巴甫洛夫有言在先,观察,观察,再观察。他这样说,便又堂而皇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或许有同学觉得江老师蹊跷,至少有些耐人寻味的苗头,或许没有,因为窗外的雪下大了,雪花连成了线,雪花连成了页。
一如平常,江老师每上一节数学课,都在黑板的最左侧写一段话,今天,他搬来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的一句话:“纯数学的对象是现实世界的空间形式和量的关系,所以是非常现实的材料。”(Die reine Mathematik hat zum Gegenetand die Raumformen und Quanti tíltnis se der wirklichen Welt; also einen sehr realen Stoff。)全班同学刚刚开始学习26个英语字母,根本不懂英文,更别说德文啦。可是,江老师只要引述非汉语名人语录,都习惯地把英文、法文、德文附录上去,他边写边说:Quantití猼s verhí猯tnisse一词流行的译法是“数量关系”,译为“量的关系”较贴切。台下有学生嘀咕:我们听不懂也看不懂!江老师写完板书,放下粉笔,转过身说:“没有一个婴孩知道走路的定义,但并不会妨碍他学习走路,现在,请女生们把鞋垫拿出来,这堂课我们讲几何图形,因为几何是从古代经验起源的。”
江老师见女生们都把自己做好的鞋垫摆上了桌面,便说阿尔布雷希特范账导负问且磺图案的基础。江老师紧接着说:“宇宙一直对我们的目光开放着的,但是我们如果不首先学懂它的语言,并学会解释用来写成它的那些符号,就不能了解它。宇宙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它的符号是……几何图形,离开这些图形,人类不可能了解这语言中的任何一个单词;没有这些图形,人们就只好在黑暗的迷宫里游荡了。为了使同学们对自己创造的几何世界有一个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认识,请每个同学将自己纳的鞋垫站在讲台前进行一次陈述。”
第一个走上讲台的自然是杨美人,她说她纳的鞋垫叫“喜相逢”,她一说完,同学们都笑了。杨美人可不管同学们笑不笑,她把她纳好了的鞋垫图案都报了出来,什么牡丹萱草菊花,什么葡萄卷草,对鸟衔花,带福字的双元宝,杨美人人美不美另当别论,但她纳的鞋垫的确挺好看的,她用S线将圆形的图案分割成两部分,用一对动物或两枝花构成一个完整的纹样,让人想到“太极”的图形。杨美人在女红上别有天分,由于她在鞋垫内采用双双圆内S形构图,鞋垫上的花草动物便互相呼应、回旋、顾盼、缠绵,极富动感情势,就把“喜相逢”的心愿表达得酣畅淋漓。
第二个走上讲台的是魏丰燕,她纳了一副巨大的鞋垫,不论宽和长都快赶上小板凳了。她把鞋垫刚一亮出,全班同学、包括江老师都笑了。魏丰燕憨在别人笑她也笑,而且笑得无遮无拦的,江老师一边用手势制止同学们别笑,一边对杨美人的鞋垫进行了评介:“屈原《离骚》中有‘花鸟香草,以配忠贞……虬龙鸾凤,以托君子,’杨美人同学巧妙地运用“S”线在其作品中几何骨架布置花冠花叶,打破了连续纹样散点排列的单调而显示出她内心的丰富自然,请同学们继续听魏丰燕同学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