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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不算,一个比茶杯还大的癌瘤几乎占据了右面整个肝脏,他是典型的被医院称之为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太平间)抬出去的肝癌晚期病人。他能死得如此花哨,如此叫座,就把自己从活着时的方向明形象中区别出来,用他那单纯感人的死亡来孕育我们的幻想。
贾校长对法医说:“……比毛驴还大的鱼乃镇校之宝,它逢初一、十五出来活动,它是海龙王的大舅子……”
法医说:“你快拉倒吧,装疯卖傻的贾校长!我每天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难道几句胡话,叽哩哇啦,就能遇难呈祥吗?假如你心里实在不踏实的话,从此往后对老师们仁义点,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容易吗,听说全省的能人奇人都在你这疙瘩,甭把精英当蚂蚁,上面说啥你说啥,能来你喜城中学的都是真家伙,金疙瘩,你要门打宽,窗放大,院栽花,孝敬老师像孝敬妈。”
贾校长陪大同法医去吃西门外东风饭店的过油肉和香酥鸡,他们前脚走后脚熊希羲老师就来找我,说他的灵魂越过深渊来到了地平线上。方向明以一则华彩轶闻似的死亡方式,纵情嘲笑了生者的惊慌不安。熊老师解嘲:“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熊老师还说:“我思索过猪八戒的名言:依着王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的内在涵意……”熊老师最后告诉我约了一帮在湖中游过泳的老师去北街曲二毛开的“井岗山饭馆”吃羊头菜,韦老师特别嘱咐让捎带上我。
“羊头菜”先要把羊的全骨架上锅熬煮,让其精髓化在汤中,等羊汤乳白时,将羊头,羊下水全都煮到嫩软可口;择另锅,将羊血用温水文火慢煮,待冷却凝固成块状后,把血块置入羊汤里,把羊下水也切成块状和头肉一起放入汤中,再配上葱丝、盐、姜丝,用羊油烧辣椒烹炝。“羊头菜”汤如白乳,无膻味,油而不腻,开胃暖身,不吃不觉饥,越吃越不饱,好吃得诸位老师提议让我给曲二毛扛长工,别回喜城中学了,喜城中学老死人挺吓人的。我听风就是雨,放下碗筷,撩开油苫布一般黑黑重重的帘子,叫:“曲二毛,曲二毛,爷给你扛长工要不要?”
“小侉子最可爱的优点就是给个棒槌就当针。”小程老师说。“错矣,错矣,是行动大于思想。”庄稼重老师补充。“小侉子,你的名字谁给起的?”韦老师话音未落,“爷给起的!”曲二毛戴着纸作的二片瓦帽子,双手在胸前黑围裙上擦着从作坊里出来。“你狗屎!”我张嘴就来。曲二毛肥熊一头,红光满面:“咳,大姑娘来说媒,胆量不小。”曲二毛话冲我说,手却搭在韦荷马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说:“胆大锯龙头上角,心雄拔虎嘴边毛,没办法都怪我天生手艺高。”曲二毛一听,眼登时横了,说:“你们喜城中学哪儿搞来这么一个稀罕,满嘴吐刺猬,也不怕扎了嗓子眼儿?”我的话是笑眯眯说出去的,他曲二毛的话是凶巴巴讲出来的,无疑就让我占了上风头,偏我这人就爱出个风头,仗着有一帮老师保镖,东眼来,西眼去,表面上是一副龟鳖的怠慢神情不屑于他,实际上是方向明死得让我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毛驴大的鱼该拍死我,不应该是方向明。我情愿死,也不愿意为活着守灵,所以,我的态度相当凶蛮,所以,就把曲二毛惹火了,他冷不丁一脚踹走我的凳子,我咚地就坐在了地上。尽管我尾巴骨疼得旋风来,我还是抄起凳子甩向曲二毛。曲二毛就准备我用凳子抡他呢,他提臂一挡,回手反抓凳腿,哐!就砸在了我脊背上,我踉跄两步,朝柜台撞去,额头磕出一道青槽的同时,手碰到了煤油灯座,我回手将煤油灯朝曲二毛掷去,曲二毛只觉眼前飞来一团东西,下意识地抓起个空碗防备,咣叽一声,煤油灯碎了,三片瓦纸帽淋湿了,他一身的煤油勾起了我的智慧,我从桌上抓起一个打火机,啪地打着了!我说平时都是船拢岸,今天我要岸拢船,放句好话,我不烧死你!曲二毛格登愣了:“你……你想……”我抢过话说,“我想一命抵一命!我说我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曲二毛怔了一秒,大叫一声观音奶奶,然后嗷嗷哭起来。
谁都以为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突然龃龉,还要把人家焚了!我怎么能恶成这德性,老师们也齐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老师们的目光让我回过神来,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的心情把我的身子带到了清冷萧瑟的街上,微弱的路灯纷碎如萤,一副副漆黑的店门板偶尔露出的光缝也瘦弱苍白,几条擦身而过的乌黑的人影都匆匆忙忙……
我沮丧万分地进了一家门脸极窄的小酒馆。掀帘抬头,傻了,江远澜离我也就一米之隔,正俯在桌前喝酒呢。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我沮丧加沮丧,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劣质的蜡烛发出朦胧的光线,酒馆充满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酒气。我注意到两扇小窗都关得死死的,酒馆的老板一副冬烘的表情,我站在一副“酒色藏孤愤,英雄受众疑”对联的中间,头顶的横批:“一醉方休”四个字大得吓人。
谁都没想到对方会跑到这儿来。江远澜神情憔悴,瘦高孱弱的上身显得特别长,比邻座的几位酒友高出有一头。他盯着我,好像他有话不知从何说起,而我却滔滔不绝地和他说话。他非常勉强地忍受着,紧接着我还盘诘他,他冷冷地审视我,使我突然感到了心虚,感到比装腔做势更笨拙的手段已被他戳穿,感到能否比较体面地溜走是当务之急。
他就这么盯着我。
江远澜偶尔或经常来小酒馆我都不知道,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全校老师每月都要在县招待所小会议室集中学习,汇报思想两天且接受县委几套班人轮流教训。但他身上独有的一种令人心碎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却开始要挟我,或许他是出神入化的要挟,或许他是身不由己的要挟,或许我是身不由己地接受,鬼使神差地稀里胡涂地我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斟了一杯酒给我,从桌子中央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来一口干了,他斟了第二杯,我又一口干了,再等他满上第三杯时,他先按住了我端酒的手,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后,充满忧悒地看了酒杯一眼,仰脖先干了。
再等我喝下去第三杯酒时,痛苦与疲倦的表情,不胜感慨的表情同时来到他的脸上,他把脸别到一边,好像我又在死死纠缠着他,非要和他说点什么似的。这是除了补课之外,我第一次和他这么亲近地坐在一起,坐在一家简朴得仅有桌凳别无其它的初秋的小酒馆里,其实,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小酒馆。
我并没有一丁点想把自己恶劣心境带给他的意思,可他马上表现出来的恶劣心境分明是我传染给他的,他摇晃酒壶的动作幅度,悻悻地也不怕搞成对眼地盯着污浊墙壁的眼神,分明在和我怄气。
谁有优越感,谁就会行使“怄气”这一权利,狼总和羊怄气。江老师恶狠狠的说:“今携一壶酒,犹春郊外走。逢朋添一杯,入店饮斗九。相逢三处店,饮尽壶中酒。试问能算是,如何知原有?”我真纳闷,江老师他哪来的这些邪门歪道的破题,我只好膝怜般地叫一声:“江老师。”“江老师,”我试探地叫了他一声,见他无动于衷,“江老师,”我又探索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江远澜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质问道:“我给你的糖你为什么要给小程老师!”“不为什么,”我答。“给韦荷马呢?”我几乎不记得我给过韦老师糖,“你还准备勾引多少男人?”“什么?勾引!”我气得差点儿没跳到桌子上,尽管我对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常识概念不求甚解,但对“勾引”二字还是甚为理解的,从来都是白云勾引蓝天、绿叶勾引森林、浪花勾引海洋、地球勾引宇宙的,我说:“我又不是小草至于勾引大地吗?福儿奶奶常说大伙吃大伙香,一个人吃屁股膀!吃独食那是人干的事吗?如果我是一个民族,我会勾引祖国;如果我是一个政党,我会勾引政权;如果我是一座城市,我会勾引农村每一个山乡。我不过是一个小侉子,我倒想勾引勾引死亡,可小湖里的大鱼这么粗,”我用手比划着:“是这么粗哎,拍死方副校长让我落一个难忘!嘁,我又不是阿拉伯数字,干嘛要去勾引数学,我又不是狗日的黎曼去勾引狗日的猜想,我酒劲儿反正上来了,胡说八道我可不想勾引原谅。”
“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没火。”
“你看看你脑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反正我手上也没镜子。”
“我想和你平静地说说话。”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
“那好,我一句都不说了。”
“不说就不说。”
其实,我的酒劲儿正式上来时,我已经离开小酒馆了,我的额头鼓起了一道血棱子,老辣的高粱烧一激,疼劲儿全上来了,我不想让江老师看到我的狼狈,我做出一副被江老师羞辱得伤心欲绝的样子,抽身离开小酒馆时,还摆在桌上五毛酒钱。
第二天上课,我为了掩饰额头上的丑怪,也学着曲二毛用纸折了一顶三片瓦帽子,戴上后,魏丰燕叫我小炉匠(都是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反派角色)。他妈,我说要当也要当蝴蝶迷妈呀,再一想,就剪了一排刘海儿,又找来两根铁筷子烧红后卷了卷。等进了教室,王有富告诉我课程表变了。“为什么?”“喂你妈的脑袋瓜。”王有富没好气地答完,走了。我趴到黑板旁边的课程表一看,嘿,每天的一二节课全改成数学了!我刚要追问,江远澜进来了。平时,江远澜打了上课铃都且磨蹭呢。
江老师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目光镲一样嚓的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一张报纸的时效性是一天时间,昨晚我伤心欲绝的表演再捱也捱不到这会儿吧,可江远澜却像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