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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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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柠檬黄,四哥的光晕黑中夹着苋菜绿。光晕中还有不规则的亮点,宛如修道院小室的灯盏。
  过了很久,双亲从甸子回来了,母亲的丝袜子上尽是草屑泥粒,父亲的头发上也尽是草屑泥粒,母亲的双颊胭脂红,父亲被汗水洗过的面庞格外精神,他俩见我拎着一个高粱烧的酒瓶子在门口扭秧歌,连连说坏了,坏了,这丫头又闹妖蛾子了。再等父亲双手按住我的胳膊,夺走酒瓶时,我吐了父亲一身,母亲事后说我踢父亲踹父亲情绪暴躁,我记得我做高步状,周围一片嘈杂声,哥哥们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有人在与他们抢麦克风似的。父亲把我抱到床上问我哥哥们哪去了?我指指天,指指地,嘴里咕哝不清地说:幸福时刻来到了。
  双亲发疯般奔向甸子。
  我头一次喝酒,就把两个哥哥喝进了天国,害得双亲一遍遍问我:你早不喝酒晚不喝酒,为什么当你三哥四哥进甸子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他俩早不进甸子晚不进甸子,为什么偏偏选我喝酒时进甸子?我的振振有词让父亲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巴掌,我像陀螺转了五圈之后,站在了与父亲丈外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满是纵横穿插的曳光弹,桶粗的探照灯成千上万,一如银河来到人间,银河押着我的目光深入到一片开败了绿紫色小花的甸子腹地,形如桑椹的黑紫色浆果一粒粒迸然裂开,浆汁猩红……
  再醒来时,我的身边摆放着两口棺材,新伐的白桦棺板散发着特殊的萎靡香味,双亲一人守着一口棺材垂泪,另外有两位叔叔在棺木上进行木刻。赶来吊唁的人都说那木刻创意新颖,画面感人,我踉踉跄跄地起身,三哥、四哥的笑脸缓缓地自空无一物中浮现,又顺从地返回空茫,我记住了笑脸,却没记住木刻的图案,以至多少年来我一次次挖空心思去想那图案,却不敢问双亲。
  回到北京,整个中国强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家的不幸,知道了误把马桑果当桑椹,中毒而亡的三哥、四哥。大哥说:马桑的别名叫千年红,字号:上天梯,并劝母亲节哀顺变。二哥选了寒冬腊月一个雪后黄昏回到家中,他带了一麻袋放足糖精的爆花米回来,进门就让我和大哥各拿各的洗脸盆来盛,再等他知道了他两个弟弟的死亡真相后,哀伤地说:猴子捞月亮的游戏再也不能玩了!
  三哥、四哥死后,我在家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这倒不是因为与父亲从北大荒回来有关,而是郭妈突然去世了,她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还给我做了虾仁、冬菇、冬笋肉皮冻,讲了鲁班相亲、文君夜奔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她整个人都凉了,凉成了肉皮冻。
  ……
  插队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不堪回首,我的顽劣奸馋在性质上都没有超过七岁时偷小孩那档事,譬如到太平间偷尸布,到实验室把带病菌的小白鼠、黑猩猩放生,跑到呼家楼某毛巾厂偷女工的红皮鞋都已小小不言。见开着的窗就想跃入,见没锁的东西就想顺手抄走,见生奇的景致就想前往是判断一个孩子是痴是慧的试金石,我一直觉得再没有比好孩子更可怕的可怕了。
  当当当,有人敲门,我拎了一瓶威士忌,满嘴酒气开门,把来的客人尹小虎吓了一跳。尹小虎的左眼睛在我插队前二十天瞎了,是我用弹弓打瞎的。我把家中的双开门雕花核桃木衣柜和两把清代波罗哥南宫帽椅算做赔偿,她不干,又要走了我家一架德国什么什么牌子的照相机。楼廊的灯暗红,照得尹小虎装上去的那只狗眼犬色盎然。噌噌噌冒瓷光。我说嘿,你好,她也说:嘿,你好。我把她让进来。关门,揽着她的脖子,边往客厅里走,边说:都说只有狗眼会顾盼流离,你的狗眼怎么看上去像死羊眼。尹小虎说我看见你家灯亮了,疑惑又是幻觉。我说真遗憾,都说有一箭双雕,一石击二鸟,怎么我的技法这么差劲儿。尹小虎说她能一拳打瞎我的两只眼睛,她说这话时,又寻摸我家那点家什。我就说哎,你的那点小市民味道可以休矣了。她问什么是可以休矣,我说我在喜城上高中了,可以休矣,就是可以在椅子上休息了,请坐,请坐。
  我给她斟酒,双手递上。
  尹小虎坐下对我说你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高级货,这高脚杯上还有KOSTABODA呢,我说:狗屁瑞典不算高级。尹小虎说她上班了,在北京机床厂刀具车间当铣工。独眼儿也能当工人?尹小虎说她父亲托人办的。尹小虎的父亲尹小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眼科专家,恰恰回天乏术,治不了我把他女儿眼珠子打落一颗的问题,只能对我母亲的问题揪住不放,眼药没少上。当我母亲被抓走后,他又跑到专案组推翻供词,质问专案组:我的一派胡言你们也信?或当圣徒或当奸人有的时候过于偶然。我母亲临行前告诫我:我进去一定会出来,尹小虎的眼珠子出来了就再也进不去了,永生的疼还在。我倒觉得大人都过于期望世界末日的来临,插队以后经常给尹小虎写信,连我们村哪天下了雨,哪天下了雪,哪天我和福儿奶奶吵架都告诉尹小虎,尹小虎在信中告诉我她大哥尹大虎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二哥尹伯虎去了云南插队,三哥尹季虎去了内蒙古农垦建设兵团,四哥尹殿虎去了海南岛农垦建设兵团,并一再批评我用压有暗花的木纹纸写信太奢,还纳闷我家哪来那么精美的淡蓝色信纸。此刻我干脆把酒瓶子递给她,她推开酒瓶子说:你怎么变得脆弱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词真新鲜,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我?尹小虎说我脸红了,我说是酒闹的,我注意到尹小虎装上的那颗狗眼还真在顾盼流离,就问她是不是惹火烧身了。我巴不得烧焦呢!尹小虎接话急切,挺胸直脖昂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向往男人,而是悲戚。
  尹小虎胸前的两座小岛飞扬跋扈,确有令人炫目的光彩,她说她爱上了一位在技术科搞绘图的大学生。那个小伙子会吹口哨会打桥牌,用29点就可以做成大满贯。他愿意和你好么?我截断她的话问。尹小虎摇摇头,双手软软地垂放在膝盖上。她的手比柳叶还软,摸上去却比炉盖还烫:他连看都不想看我,给我图纸的时候,脑袋别过去……我能帮你吗?我见不得她泪水噙满眼眶,我有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坐在了她好眼睛的一侧:连你都不肯坐在这面,尹小虎说道,更何况他呢。我很蹩脚地问我能不能找他谈谈?告诉他是你把我眼睛打瞎的?尹小虎反诘的声音十分轻柔。我说维纳斯还缺条胳膊呢,你可以教导他。算了,甭出馊主意了,你是帮不了我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能帮,肯定能帮。尹小虎充满期待地问:怎么帮?我说总结经验重蹈覆辙,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一只不就齐活了吗?敢!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杀了你。尹小虎一下子凶成了母老虎。
  尹小虎把威士忌喝完时,把空酒瓶按在腰际说:我的腰比这酒瓶还窄还细,可我的爱情就像这空酒瓶一样了。
  ……尹小虎走时天都快亮了,我忙问她要不要我从村里辛辛苦苦拿回来的秕子装个枕头,她泪眼婆娑地摇头。我问她要不要枚镶嵌着夏威夷绿宝石十八颗的小鹿胸针和铺满彩珠花朵的钱包。拿来!她的手像铁铲一样铲到我的面颊前,差一点铲走我的眼睛。
  本来,尹小虎要安的是一只专程从西藏托运来的名贵的麦子色西施狗的眼睛,无奈尹伯母临时改了主意,说在人无法名贵的时代,让狗名贵吧。不日,尹伯母托人从门头沟找来一只土狗,成交价五元。尹小虎是孝女,安上五元的狗眼睛之后,每次给我回信的落款都是尹五元。
  城市无疑是个离开它之后想念,见到它之后厌烦的家伙。把尹小虎送走之后,我打开了父亲从彼得堡带回来的收音机。我是从来不听中波的,倒不是中波的节目内容不合我意,而是任何一个中波频道的播音员都中气十足,气势汹汹。相对而言,短波频道的播音员声音内敛,甜美亲切,鉴于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短波的播音员用什么语言,讲什么问题都已无足轻重,我要听的是声音本身。收音机好久不用,潮湿严重,刚一打开,全是长短无序的拉拉杂音,我跑到双亲的卧房乱搜一气,从父亲的烟斗匣子中找到了尚未开启的一盒SPRINGWA TER雪茄。印象中的德国雪茄味道多是强硬的,没想到SPRINGWATER烟丝中奶油香草味道走深腻入浅柔,迎春水送秋云的芬芳扑鼻而来,悄然逝去的只有芬芳,看着放在双亲卧室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枝香烟袅袅的香锭,金质的圣像,刺绣首饰盒,我一支接一支,几乎不再用柏木皮点燃,一直抽到精光,抽到恶心、乏力,流泪乃至昏昏沉沉睡去。



小洋囡囡


  我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敲门时,门虚掩,一束苦艾草斜插在门楣边。我以为屋中无人,一头撞了进去。江远澜正全神贯注坐在桌前发呆,我的冒失出现,吓得他连架在中指食指间的蘸水笔都掉在了地上。他呆想呆看好一阵,他天生有种疑心别人和疑虑自己的本领,要不,他不会转身时,胳膊肘在书桌沿上架空了,整个右肩膀闪了下去,而左脚丫子翘起。
  噗哧,就把我给逗笑了,当然,也把他惹恼了。
  他讪讪地站起来,渐渐地,他的目光有了逻辑,一定有另外的东西在他的深心中和他的逻辑较量,要不,他的目光不会如此郑重地消灭掉刺人的凝视,他双手交插地团握在一起,他甚至回眸又看了我一眼,缓步走到窗前……
  坐火车无聊,我就把印在旅行包上的那架惨白的飞机加了加工,在飞机头上画了山羊眼睛和山羊胡子,本来还想画犄角的,可我怕画成胖香蕉,就用烟头再在飞机的翅膀上烧了一串铆钉般的小洞。这会儿,我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指着旅行包说:“全是高级的,本来我想去西直门外的莫斯科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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