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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带着一班人马去焚烧死羊,用羊皮口袋装了好多的煤油,还用羊皮囊装了好多的汽油。我对汽油味道一往情深,它几乎是烦嚣市廛的独特气息,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走了好远,要不是小程老师大声地喊我,我肯定开小差了。
再等我和小程老师走到堡底尽头,走进深陷在黄土屹崖里的羊圈时,月亮名贵地请出来了,陪同的是银河两岸千万颗璀璨的星星。 在这皎洁的月光下,稀落疏散的羊粪蛋风干的是黑绿色,没被风干的是褐色,踩在脚下,有的发绵发酥,有的硬如石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羊尾巴搞掉,倒是做了一次小程老师的小尾巴,感到羊毛般轻盈温暖的心境能战胜被雨淋得精湿的身体的寒冷。在羊栏,小程老师让我拉风箱,他在一边捣鼓着什么。我胡噜来一堆羊粪做火引子,先把火苗渐渐从由黄到白的烟群中抽出来,高,再把火苗捋直,不许它软塌。火光映红了小程老师的脸膛,他的眉毛丝丝发光,根根闪亮。他手中的铲状烙铁被火苗舔过来舔过去,开始时,还有火苗长了翅羽飞走,后来就没有了,火苗紧得像一个红铅球。倒是烙铁有锈,锈色轻薄,锈色婀娜,经不住火苗的抚摸,迸溅好几下才走。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栏,无声地渲染着一派宁静,烙铁逐渐流露出它的热情,通身洋溢出一层浑厚的暗红的石榴汁般美来。这时,小程老师命令我把风箱停了,站起来。小程老师侧身弯腰,将接受断尾的羊羔抱在怀里,嗅了嗅,递给我。
我一上来抱得紧紧的,像匪兵抢到了包袱,以至弄疼了羊羔,它的咩咩叫声像无力的抽噎,别的羔羊吓得缩成一团,咩咩乱叫。小程老师让我把羔羊的头朝上,我笨得不会做,小程老师手一挥,马上有一个帮手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杨美人。杨美人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羊羔,羊羔的头要多朝上有多朝上。小程老师屁股对着杨美人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看到杨美人嘴巴浅笑深笑都松弛,眼大睁小睁都无光,肮脏的棉袄领子有指宽的污垢,在她短粗的后脖颈上还有一颗黑豆大的痦子和三颗黄褐斑。杨美人熟练准确地将羔羊一侧的前后肢分别用夹套固定之后,叉着腰看小程老师。小程老师让我和羊一块儿坐在了特备的木板上,还让我老老实实别乱动。小程老师反戴着羊卷毛的皮帽,额头开始发潮,眼睛紧眨慢瞅有砂子硌着似的。接着,小程老师屈右腿跪着,左手用力拉直了羔羊的尾巴,羔羊发出了颤颤的咩咩声。小程老师在羔羊咩咩——咩的叫声中再次用力把羔羊的尾巴紧贴在木板上,右手握着烧好的散发着羊脂味铁味的烙铁,在距羔羊尾根三指宽处,将皮肤向根部稍稍拉了一下,慢慢地均匀地用力,将灼热的烙铁压切下去……烙铁压切出的嗤嗤声与源源不断的羊毛羊皮羊脂羊血等焦煳的味道让我突然想到我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次次被冻住,一张宝石蓝的电光纸啦一声被裁成了两截,一条跳波的鱼儿飞到了岸上。小程老师把皮帽丢给杨美人,用讲课的语调说之所以给羔羊断尾是为了不让屎尿把羔羊的后腿毛弄脏,另外,更重要的意义是只有给羔羊断尾,才方便羊的配种生育,尤其是母羊羔。杨美人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扭捏捏地重新系好葱绿的围巾,歪着头,一面摘身上的羊毛,一面追在小程老师的身后。小程老师说我要再去找些人手来,并把烙铁放在了灰不溜秋的窗台上。
转眼间,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我守着那堆衰老的火苗,听任它们除旧布新地燃烧。我把随身带着的几个煮熟的山药蛋嚼成泥喂给刚被断尾的羔羊。羔羊在我的怀里蜷缩、哆嗦。别的羔羊试探地走到我周围,忽地又受惊般散开。一编窗下,残雨滴粒,残雨绰约,我知道断尾的气味太难闻了。被月光染过的窗棂银灿灿似蛇鳞,紧着,一股雄黄烧酒的味道咿呀嗨地钻进鼻腔,一胖一瘦两个老乡打着酒嗝探头进来:他们身上有一股发潮的羊膻味和蜜糖板结后的酸酵味,胖的老乡问我,“咋你一个人?娃是学生?”我用土话回:“你俩来做甚?爷一个人影影敢情不行?”瘦的老乡插话:“揭开了锅,找锅盖,挑开了碗,没有菜,队长让我们来配合,意思就是听喝!”我指着挤在犄角旮旯的一伙羊羔说:“它们命大还是命小?”胖的老乡和瘦的老乡一齐摇头,一齐说:“不敢说不敢说。”我从他们二人躲闪的声音中探到了他们的出身,知道至少是富裕中农以上的成份,再看他们穿着厚得像三层甲胄的棉腰(棉坎肩),脚上穿的是落伍的毡窝窝,就问他们是愿意给羔羊断尾还是起圈粪。“起圈,起圈,”二人说着脱下毡窝窝,打着赤脚,从羊圈的横梁上抽拽出两把铁锹,呸!呸!朝手上吐口唾沫后便干了起来。
两双毡窝窝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挂在出檐的椽子上,从暗处看像腊猪头。被铲开的羊粪有热呼呼酸丢丢的腐味,再由窗栏抛出去,就把遗留在这个羊圈里的他们身上特有的秫黍气味、熟皮裤淡淡的膻味及羼杂在他们头发上的汗臭味都甩出去了。他们拼命干着,转眼间清出了炕大的一片,他们认定我是监工的败类,认定自己是在修造享殿碑亭,表情神圣。嚓嚓嚓,嚓嚓嚓,铁锹铲进粪块的瞬间竟摩擦出火星!起圈是件苦重的营生,远比给羔羊断尾费时耗工,他们受着重苦又一声不吭,我也忍着伤口嘶嘶啦啦的疼痛,从梁柁上扯下把铁锹干起来……
受到寅时卯刻,就听到门外一阵且收兵且收兵的叫声,小程老师人未到声先到,紧随其后的除了杨美人还有魏丰燕,她们俩在门坎上刮鞋底的泥,一边刮一边说:“这才是,这才是,累得奴儿不行行。”魏丰燕说:“小侉子,阿尔巴尼亚有请。”杨美人说:“小侉子,莫名其妙有请。”小程老师说:“江远澜在临时指挥部等你去呢。”“哪头驴好使使哪头驴,”我扔下铁锹,嘟囔着出门,没计较那三个人帮凶帮腔是内行。
一路上不断有一群群的老乡或同学推着一板车一板车的死羊与我擦身而过。月光下的死羊刷了清漆般亮晃晃地泛着青光。老乡们的神情像牺牲,同学们的神情像满载而归的猎人。比比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要去见该死的葫芦条——江远澜,我就觉得我命里欠他的,我就想他命里也欠我的!连上帝都说了没有憎恨老师的学生,哪有解恨读书的学堂?师生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狼和羊的关系,江远澜说东我不敢西,他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只敢偷悄悄放个屁,熏不走他一里地。
走进临时指挥所的营帐,见到教音乐的景致老师正和贾校长掰着手指头核计着什么。景致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的高材生,唱低音的,据说他的低音能轻而易举探到女生床下的鞋子,余音绕完梁后又帮助绕走女生的蝴蝶结和帕子。毕业后,未能分配到中央歌剧舞剧院唱《浮士德》及《叶甫根尼钒履稹罚吹搅讼渤墙涛颐浅独戏慷槠獭泛汀小伙儿戴上大红花》。景致老师是文体班班主任兼校宣传队队长,县剧团编导,雁北地区文工团声乐指导,省歌舞团顾问,他狗揽八泡屎,比空气中的浮尘还忙,能见到他,便成为我们这些喜欢唱歌跳舞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中的景致。此刻,我能与景老师不期而遇,自觉地也收腹挺胸丁字步站好,笑盈盈地站在一边。“……就这么说定了,把解剖死羊的工作交给江远澜,我班负责运动会,包括一些运动器材:拔河用的羊皮绳,划艇用的羊皮筏子,此外,我再去桑干河走一趟……”“就怕江远澜,”贾校长打断景老师的话,心中没底地忖思:“降龙伏虎容易,求他做点事可就难喽!”“硬的不行来软的,只要你说回到县城给他二斤大米,他马上斯文扫地。”我忍不住插话,是心痛景老师心事忡忡的样子,是想让景老师注意到我。
“她是红卫兵大队长小侉子,刚做完手术,江远澜班的。”贾校长介绍道。
“噢。”景老师心不在焉,都没认真地看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那一刻,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子心脏的感觉新鲜强烈,景老师!心是这样喊的,干脆剁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就不用想念景老师了!心又是这样想的,而这一切都被仓促地憋在心里,便觉得夜风流畅,或去雨窗雪井,或去雾阶烟垣都是对比,自惭自卑自己身穿破旧的中山装,一脸菜青,自恨自恼溜冰一样弯着的身子,满脚泥泞,裤子上溅着粪点斑斑,头发乱成鸡窝,双手黑粗……“小侉子,你还愣着干什么?”比夜风更流畅的是江远澜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江老师的神情像突然在梦中惊醒一样,“不是我走向数学,而是数学走向我!”他说到这儿,一副苦相,踱来踱去。我紧张地等待他再往下说,不料,他却盯着我说:“难道要我永远追着你补课吗?”“我追你行了吧,”我便没好气地说。说罢,我眼皮一翻:“我不是来了吗?”
江远澜结束了踱步,看了一下表,计算之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我:“我正在做着的纯智力的工作,你支持吗?除非你在今晚一劳永逸地死去。”他不知是洞察到我反应迟钝还是想婉转地调动起我的反应,嘴巴动时还有一股羊奶溲了的味道,而我像头脑空空的一个军官打着哈欠,表示刀山敢上。
“我忘带煤油炉子了。”江老师说着,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现在去取,天亮的时候就可以赶回来了。”我接过了钥匙,问他:“今晚不补课了?”他说他正在考虑。我还说:“忒修斯发明了舞蹈,您发明了补课。”“您想践约?”江老师问我:“忒修斯是谁?”我说:“要不要我给您补补课。”江远澜建议地说道:“如果你具有真正的自省意识,就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