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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雨山不断用眼睛看我,左顾右盼。
“真糟糕,刚才通知我晚上开会。”我眼睛看着别处,悄声说,“明天晚上在老地方等我,不见不散。如果实在不能来,明天这个时候我告诉你。”
晚上在去参加全校反右骨干会议的路上,许莹悄悄对我说,校党委扩大会议上陈书记表扬了中文系,对外语系颇有微词。
“可中文系至今还没有把李群揪出来呀。”我说。
“宋彬彬向党委提了意见,改变了中文系的反右部署。先识别马晨星一类容易识别的右派,锻炼队伍,提高群众的识别能力,形成运动的骨干了,到运动的第二个高潮再揪李群这样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右派。”
我倒抽了一口气。宋彬彬果然厉害。我还以为这段时间宋彬彬全力以赴揪马晨星,一心只想给自己出口恶气,雨山的压力还不算太大呢!原来她用心良苦,想剑一出鞘,就置李群于死地哪!这就是说,李群已经给看守起来,宋彬彬早已在逼迫雨山揭发李群,雨山也没有自由了!
大会议室前的讲台上放着一台熊猫牌收音机,又有什么重要社论发表了?哦,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演讲经毛主席本人整理,以《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的问题》为题公开发表了。我竭力收束心神专心听,越听越迷惑。难道几个月前听同一演讲记录稿的传达,只是一场梦?怎么可能根据同一记录稿整理出截然不同的意思?鼓励民主、鼓励大鸣大放,怎么变成了反右斗争的指导!说变就变,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我转眼看看许莹,许莹微笑着,笑得很苦。
毛主席的长篇大论渐渐离我很远,很远,若有若无。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噩梦似的一幕:从人头攒动的窗口,倏地蹦出一个长长的黑影子,两臂张开,双腿滑稽地蹬着,在灿烂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黑色抛物线……我倒抽了一口气。我担心雨山也会……绝对不可能!雨山知道,他离右派远着呢,只要我站在他身边,他就会挨过去的!李群会不会落得如此这般下场?也不可能!李群性格刚烈,政治上成熟,绝对不是胆小鬼。只有胆小鬼才化作一道黑色抛物线?不对,也可能是以生命作最后的抗争。李群的结局是什么?李群也可能经不住无坚不摧的反右斗争,精神迅速崩溃,就如马晨星……那时,李群就会供出雨山给自己垫背,换取宽大……雨山会不会从此也化作灿烂阳光里的一道噩梦似的黑色抛物线?
会议室里闷热得像火炉,一股冷汗如几只蚂蚁,沿着我的脊背蜿蜒向下爬动,在腰窝处向下滴,一滴,再一滴……我恨不得毛主席的长篇大论马上结束,恨不得马上找到雨山了解情况、商讨对策。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再早,也得到明天晚上!我命令自己:身子呀,你不能发抖!不能暴露我心里的恐惧!要救出雨山,我就必须冷静!稍有不慎,连我自己也可能和雨山一起化作一道黑色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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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不成样子(32)
毛主席的长篇大论终于结束了,陈书记开始长篇大论……陈书记说了什么?表扬中文系了?批评外语系了?我全没有听,我想的是,我应该有所行动……
散会了,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慢悠悠地走在宋彬彬的前面。宋彬彬快步从我身旁超过去,我趁机向她打了个颇为亲昵的招呼,并且加快步子和她并肩同行。宋彬彬只向我微笑了一下,和旁边的人说话去了。那微笑冷冷的,深不可测,我心里不觉一颤。宋彬彬碰到我,向来总要和我聊几句,现在她避开我,难道是她借揪李群的时机打击雨山、也借此打击我的信号?哼,黑面包干,你得意吧,可我柳萌还不至于沦落到向你献媚讨好的地步!我倒要看看你能把雨山怎样。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唉,如今雨山已经是人家刀俎上的一堆肉了!
上楼时我盘算着晚上一定要想出点策略来,想着明天吃晚饭时怎样约出雨山。关键是要想出帮助他对付宋彬彬的点子。一筹莫展。宿舍静悄悄的,走廊上路灯昏暗。楼梯拐角处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拦住我,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刘蓓。她披头散发,眼泪汪汪。
“萌萌,救救我!我不是右派!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
“出了什么事啦?刘蓓,你慢慢说。”
“他们贴我的大字报了!说我吹捧马晨星有才华,吹捧话剧团里的右派分子艺术气质好。他们说擦亮眼睛了,发现我也是右派。萌萌,救救我!你不救我,我死定了!”
“刘蓓,有话好好说,别死呀活呀的!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带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小圈,刘蓓总算把大字报的内容说清楚了。大字报有一长排签名,都是男同学,第一个是朱瑞华。
昨天在班反右积极分子会议上,因为没有识别出右派,大家都感到有点压力。“如果我们班有一个右派,这个右派肯定就是刘蓓。”朱瑞华一本正经地说。几个男同学大笑起来。我知道男同学反感的,只是刘蓓的夸张和矫揉造作。他们也知道,刘蓓人品并不坏。朱瑞华也许只是开个玩笑,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朱瑞华没和我打招呼,就带头写刘蓓的大字报了。
“萌萌,你说句良心话,我是右派吗?”刘蓓眼泪汪汪,一再追问我,“萌萌,你说句良心话,我会反党吗?”
“同学三年了,刘蓓,我还不了解你?你有弱点,但不是右派。”
“谢谢你,萌萌!谢谢你说我不是右派!”刘蓓抱住我的肩,呜呜哭起来,“我有弱点,萌萌,我有缺点,我改,一定改,只要我不是右派。”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男同学写了你的大字报,你要正确对待,多检查自己的缺点、错误,不要辩解,更不能和他们吵。以后说话、做事,要多长个心眼。刘蓓,你也二十二岁了,怎么就长不大?总不能一高兴就笑,一害怕就哭,像个小孩子吧?”
“对,萌萌,你就是水平高,看得准!”刘蓓破涕为笑,跺跺脚喊道,“一高兴就笑,一害怕就哭,这就是我的弱点!”
唉,有什么办法呢,刘蓓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
第二天上午,我到总支办公室向许莹汇报了情况。
“刘蓓嘛,”许莹笑起来,“只是有点神经质,喜欢出点风头,没有自知之明。没有右派就是没有右派嘛,怎么能把她拉出来凑数呢?你和朱瑞华打个招呼,叫他不要搞了。”
回到教室里,我把朱瑞华叫出来,在校园里边走边谈。刚进大学的时候,我是班团支部书记。一学期后我进入团委担任副书记,又兼任学生会副主席,就对许莹说:“我不想再兼任团支部书记了。”许莹说:“你自己决定吧,如果不兼任,把改选结果报上来就是了。”我召开支部大会,建议改选,并且推荐组织委员朱瑞华出任支部书记。丹霞坚持说:“萌萌有能力,还是萌萌兼任。”我不得不尽力解释了一通。表决我的提议时,没有人给朱瑞华举手。朱瑞华脸涨得通红。丹霞喊:“赞成萌萌兼任支部书记的举手!”全都举起来,朱瑞华连忙也举了。我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先说通了丹霞,再逐个找团员做工作。第二次支部大会,朱瑞华终于以过半数票当选。朱瑞华一直对我心存感激,不管什么事,他都先听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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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不成样子(33)
我先说了校党委反右骨干会议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你们说刘蓓是右派,还有什么材料?”
“现在……现在没有了。”
“就这点材料,刘蓓就是右派了?”
“我想……我想发动大家,特别是女同学,都来揭发。”
“你考虑得不周到。其他同学要写大字报,群众的政治热情嘛,我们应该支持、鼓励,可你是班里反右领导小组的,你在大字报上签了名,给大家的印象是,领导小组已经研究过,并且有了明确的结论了。”
“我想……我只是想……”朱瑞华的脸微微泛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想肃反那会儿,有人到校党委去告我们右倾,这回反右反了一个月了,又是一个右派也没有,说不定又会有人去告我们右倾。想来想去,也就刘蓓有右派的希望。看着刘蓓还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就想将她一军!萌萌,你说得对,我考虑不周,我去把我的名字涂掉。”
“那倒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开个反右领导小组扩大会,分析一下我们班的反右形势。如果有右派,我们决不应该手软;如果确实没有,我们就统一一下认识: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说是好事。全班三十五个同学,个个都拥护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这还不是好事?这还不是我们支委会思想政治工作的成绩?让右派蒙混过关,是右倾,辜负了党对我们的信任;把不是右派的说成右派,也同样辜负了党的信任,你说是吗?”
“萌萌,还是你水平高。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我小心翼翼地留神身后是不是有人跟踪。现在人人都绷紧神经,虽然绷紧神经的原因各不相同。穿过操场,我没有见到一个人。满天星星在黑暗里眨着诡秘的眼睛。远远的,雨山高大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里踯躅。我小跑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站住,紧张地环视周遭,才大步向我走过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我才知道,宋彬彬一直在逼你揭发李群。”
“我不想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他简单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分什么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