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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1-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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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有新气象。
  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围以内,姑且不论。
  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5〕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现在呢,思想上且不说,便是文辞,许多青年作者又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满自己的作品了。我不知这和劝读古文说可有相关,但正在复古,也就是新文艺的试行自杀,是显而易见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害。只是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6〕,便拉来给我
  的这一篇作结——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鲁迅。
  〔1〕 南普陀寺 在厦门大学附近。该寺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普照寺。
  〔2〕 刘伶 字伯伦,晋代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晋书。刘伶传》中说,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
  〔3〕 指当时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的议论,见该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号所载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一文,其中说:“想做好白语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
  〔4〕 庄周(约前369—前286) 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庄子》一书。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法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韩非子》一书。
  〔5〕 见《青年必读书》,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后收入《华盖集》。
  〔6〕 陆机(261—303) 字士衡,奚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文学家。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题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晋朝王室的藏书阁中看到了曹操的《遗令》而作的。曹操在《遗令》中说,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礼厚葬,葬礼应该简单些;遗物中的裘(皮衣)绂(印绶)不要分;妓乐仍留在铜雀台按时上祭作乐。陆机这篇吊文,对曹操临死时仍然眷恋这些表示了一种感慨。
  热 风本书收作者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杂文四十一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
  题  记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而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1〕的拟态。
  那是中华民国八年,即西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对于山东问题〔2〕的示威运动以后,因为当时散传单的是童子军,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机家的注意,童子军式的卖报孩子就出现了。其年十二月,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3〕,情形和今年大致相同;只是我们的卖报孩子却穿破了第一身新衣以后,便不再做,只见得年不如年地显出穷苦。
  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4〕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因为所评论的多是小问题,所以无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却了。但就现在的文字看起来,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5〕。记得当时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其他大事,则本志具在,无须我多言。
  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散失消灭的了。但那时革新运动,表面上却颇有些成功,于是主张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许多还就是在先讥笑,嘲骂《新青年》的人们,但他们却是另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运动。这也就是后来又将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骂讥笑的,正如笑骂白话文的人,往往自称最得风气之先,早经主张过白话文一样。
  再后,更无可道了。只记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对于所谓“虚无哲学”而发的;更后一年则大抵对于上海之所谓“国学家”而发,不知怎的那时忽而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
  自《新青年》出版以来,一切应之而嘲骂改革,后来又赞成改革,后来又嘲骂改革者,现在拟态的制服早已破碎,显出自身的本相来了,真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又何待于纸笔喉舌的批评。所以我的应时的浅薄的文字,也应该置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但几个朋友却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6〕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之夜,鲁迅。
  K   K〔1〕 童子军 资产阶级对在学少年儿童进行军事化训练的一种组织。由英国军官贝登堡于一九○八年创立,不久即流行于各资本主义国家。一九一二年中国开始有这种组织。
  五四运动期间,有童子军参加散发传单等活动。
  〔2〕 山东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国家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召开分赃的“巴黎和会”,中国虽作为战胜国被邀参加,但会议在英、美、法等帝国主义操纵下,公然决议将战败的德国根据一八九八年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在我国山东攫取的各种特权,完全让与日本,而北洋政府竟准备在和约上签字。消息传来,举国愤怒。北京学生在五月四日首先罢课,集会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决议,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北京学生的这次斗争,成为伟大的五四运动的开端。
  〔3〕 小幡酉吉抗议排日运动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各地爱国群众纷纷开展抵制日货运动。日本驻福州领事馆为破坏这个运动,于十一月十五日派出日本浪人和便衣警察,殴打表演爱国新剧的学生。次日,又打死打伤学生和市民多人,造成引起全国公愤的福州惨案。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反而于十二月五日向中国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硬说“事件责任全在中国”,要求取缔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小幡酉吉前此曾任日本驻中国的参赞,一九一五年帮助日本公使日置益和袁世凯订立所谓“二十一条”的条约。
  〔4〕 《随感录》 《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关于社会和文化的短评,总题为《随感录》。起初各篇都只标明次第数码,没有单独的篇名,从第五十六篇起才在总题之下有各篇的题目。作者在《新青年》发表这种短评,是从一九一八年九月第五卷第三号的《随感录二十五》开始,到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该刊第六卷第六号的《六十六生命的路》为止,共二十七篇,后全部收在本书中。
  〔5〕 这里说的上海《时报》,应为上海《时事新报》,参看本书《随感录四十六》及其注〔3〕。
  〔6〕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北宋僧人道原《传灯录。蒙山道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南宋岳珂《侨史。记龙眠海会图》又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话。
  一九一八年随感录二十五〔1〕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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