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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_第三部分:论_诗人的"白日梦"-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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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依德曾把人的幻想形式分为三类:白日梦、梦、艺术想象,这种分法是否全面合理暂且不论,他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名言“我认为,大多数人一生都不断地做白日梦”——排除那个“大多数”多少有点极端的提法,我以为倒是十分准确点破顾城一生创作道路的全部奥秘。

    倘若说,异想型人格决定了顾城创作个性的特色,那么“梦”则是诗人创作动力的燃点,只要一次小小的梦的游思的撩拨,诗人整部狂热机器就会痴迷般旋转不停。诗人已经完成的一千余首诗作,我敢肯定起码一半与梦有关。或者是梦境分厘不差的原始记录,或者是梦后的再加工,或者自一丝梦痕而繁衍,或者是梦象的另一种形式的转换,或者本身就是货真价实的白昼梦,或者是睡意、幻觉、潜意识、出神状态的混合。信手拈来仅仅以梦为题的也够可观的了:《梦》、《梦痕》、《梦后》、《在梦海边》、《风的梦》、《梦园》、《梦鸟》、《我梦见过鱼》……而那些隐匿在题目背后与内容紧密关联的梦境、梦呓、梦游、梦痕、梦思、梦语、梦象,更是五花八门,难以一一厘清。

    “梦是愿望的达成”,许多人可以对弗氏的这句名言提出质疑,顾城却完全可以进一步改写成“梦,就是我的生存”。只要稍稍闭上眼睑,不,只要少许进入双目凝视的出神状态,梦的游思,乃至整个梦的世界便会频频出现。梦,具有一种非凡的力量,在它荒诞不经的表象后面,往往揭示着人的灵魂颤动,梦是在无意识状态下产生的一种艺术。它曲折地表达人心深处最隐蔽的需求、欲望。生命的各种机制可以在梦中自由勃动,心理图式的各种元素可以在梦中随机化合。在这戏剧性、荒诞性的黑箱舞台上,人的被压抑的能量获得了释放,人的本性在短暂中获得充分自由。顾城无时不在寻找梦,梦无时不在伴随顾城。

    “自由的水泡/从梦海深处升起……”(《泡影》),现实中美好的愿望难以实现,他只好到梦中去满足“梦见自己的愿望/像星星一样,在燧石中闪烁/梦见自己在撞击的瞬间挣扎出来,变成火焰。”(《风的梦》)现实、痛苦、愿望、挣扎、欲求、超越……种种外在压迫与内心灵魂的格斗,眼前实际利益,市侩习性与乌托邦理想的冲突,奥勃洛莫夫式的慵懒与唐·吉诃德式追求的撕杀,丑小鸭的苦恼和白马王子自傲的纠缠……都可以在梦中找到落脚点。多数时候,天性决定他的梦是纯真的透明的,充满未来的憧憬:“夏日像一杯浓茶,此刻已经澄清/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而“阳光像木桨倚水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少数时候,梦才是险恶的。面对强大的暴力,虚假,诗人只得借梦做武器或防空洞:“现在,我们去一个梦中避雨”(《梦园》)有时会变成吁求:“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请把我们的梦,一个个/安排在靠近海岸的洞窟里/我们的梦/也需要一个窝子/一个被太阳光烘干的/小小的安全角落”。诗人是不是过于软弱,过于屈服,他老是护卫着梦安全着梦?他的退缩、他的封闭,不能视为沉沦逃避,主要是一种期待一种积蓄,以便“飞过玻璃纸一样薄薄的早晨”,“飞过珍珠贝和吞食珍珠贝的海里/在一片湛蓝中/为信念燃烧”(《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指责诗人缺乏什么铁马金戈的气概,黄钟大吕的声势,这无异于要求重返清一色的时代。每个诗人都有他独特的方式面对世界发言,这才符合真正的艺术规律。诗人以梦发言,银白色的、玫瑰色的、金黄色的、浅绿色的,天蓝色的大色块,时不时再抹几笔绛紫色与棕灰。爱的光晕、理想的烛焰、人性的温馨,流泄在一幅幅精致的水彩画面,给人清晰透明的感受。诗人早期的梦,尽管经过精心的主观变形、组合,梦的生成还带着比较明显的线性思维逻辑——在定向集结的基础上,多是并置的、串联的,且以清新简洁的外化形式最后导向比较明确的主题。它的“叙述”是传统的,浪漫主义式的,它的传达手段常常是我梦、我梦到、我梦想的模式及其相应变奏,直捷而明白,通过透明而姣美的意象中介,把读者迅速导向童话境界。

    后期的梦则更多介入超现实主义成分:意识流的泛滥,梦幻神秘的氛围,自动写法的尝试使它的“叙述”方式不再呈现早期收敛式,而是隐蔽的发散式,一方面严谨的意象结构过渡到松散的意绪结构:

    一间房子,离开了楼群/在空中独自行动/蓝幽的街在下面游泳……门大大开了/门撞在墙上/细小的精灵飞舞起来/蛾子在产卵后死去/外边没有人,一层层屋顶/雨在记忆中走着/远处的灯把你照耀

    ——《海的图案》

    另一方面,逐渐确立的意绪结构仍夹带着先前的“象征基因”:

    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直到水手舵浮起清凉的火焰。

    ——《方舟》

    诗人把梦中见到的沉船,用平静客观的叙事调子,不带主观变形手段予以平展,变得愈来愈简洁短小的篇幅暗示了现实世相和命运感。

    超现实意识,神秘氛围,潜意识真性,象征底蕴,客观性“叙事”,融合成诗人后期“梦诗”的显著特色。《空袭之后》显然取材于某一梦醒之后,过往生活作为对象性回顾,即使掺杂不少异想,仍然使人觉得富于现实感,没有前期某些梦痕梦絮的过于清晰,也没有后来超现实的过于散漫随意:

    空袭过后/我们又开始谈论诗歌/地湿湿的/到处是打碎的茶具……你给我带来食品/金黄的蜜和面包……在你死后两个星期/我就在战场死去/一片碧绿的草/封住了我的战壕

    诗一开头有意突出“空袭”以切近题目,其实这精巧的安排,马上教人体悟到某种“借代”,象征暗示意味是极为明显的,与此同时打碎的家具也暗示着个人疾病的危险征兆;中间突入现实的片断回忆形成温馨氛围,为前面的严峻做若干缓解,也为后来的“悲凉”楔入参照,结尾的死亡之感是种幻想的美丽,并不会给人带来虚幻凄冷而充满童贞的纯静。

    至于前面提到实验性作品《布林》,把它视为一个较长的梦或许更名符其实,就其本质而言,(效果另当别论),它是一段颇有情节的呓语,一句颇费心思的谵言,一个“后结构”的白日梦。你能说布林身上不带作者意愿的影子吗?你能说布林与动植物为伍,与强盗拼杀,布林祈祷,布林遗嘱不曲折地“签注”作者心灵与潜意识中的某些隐语吗?《布林》堪称作者白日梦的峰顶。

    英国散文家J·B普里斯特莱曾经以优雅欣赏的口吻道出梦的真谛真味:

    梦境里也有孤寂凄凉和阴森恐怖的时刻,比起我们在阳光下的所见所闻更为悲凉,然而,这另一种生活却自有一番情趣,令人喜悦,使人欣慰,且偶尔伴以一种宁静的抑郁或猝发的激情,仿如瞥见了我们在睁着眼睛时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另外一种境界。梦境中的一切,不管是愚蠢还是明智,是可怖还是可爱,毕竟是人生经历的宴席上添加的一道菜……(27)

    其实,梦是属于他的整个生存。因为他的梦不是偶发的,少量的,而是必然的,长期不断的,大规模批量“生产”的。与其说他的梦是对生活进行了选择,精炼化了的艺术投影,“一个梦幻常常是一幕小小的戏剧,是能知觉的形象”(26),毋宁说,顾城所制造的梦,连同没有被创造的梦,都是他人格的全部实现。这个断语之所以不算耸人听闻,因为不断得到诗人实践和言论的印证:

    我所有的花,都从梦中来

    我所有的梦,都从水里来

    ——《来源》

    《来源》一语道破他创作的天机,甚至,他干脆就把“白日梦”当作自己创作的圭臬:

    我醒着,就梦见一切

    ——《领取》

    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人在进入慢波睡眠阶段时,脑电波型大而慢,这时一般不会做梦,一旦全身感觉进一步减弱,眼珠快速转动,面肌抽动,呼吸不规则,慢波转为快波时,经过潜意识触发,大脑表象活动在一片混沌之中被“激活”了,于是有可能出现各种古怪离奇的“映象”。而在白天,昼梦的形成主要是基于幻觉机制的高度亢奋,人陷入某种变态迷妄状态所致。幻觉机能的高度亢奋,就突破一般性联想、拟想、想象的“阈限”,完全混淆了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内心活动与外界情境失去了真实性联系,从而陷入某种虚幻境地而不能自拔。这起码是属于一种心理变态状态,严重的可以说是一种“精神分裂”。这样的“患者”——

    完全把自己从现实世界分离出去,而把他的精神力量全部用于白日梦中去了,他完全生活在一个自造的世界里(29)。

    说顾城完全生活在一个充满幻象幻影幻型的世界是没有过分的,他自己给自己制造一个既远离现实又多少与现实“藕断丝连”的自足的虚幻王国。夜间层出不穷的梦境,梦境中每缕游思都为他的创作提供丰富的契机;白昼中特别亢进的幻觉、幻视、幻听促使他沉浸于出神状态而导向异想妄想的天地;夜间与白昼错杂交织,时缓时疾,充满频频的转换的此种精神恍惚“病态”,长年循环返复,无疑使诗人患上了一种我称之为诗的“梦游症”。在诗的“梦游症”里,有时“呆若木鸡”,有时死睇一隅,有时进入“参禅”,有时痴狂奔走,在这半清醒的梦游和半梦游的迷狂中,异想型人格获得最赤诚的坦露。这就是为什么在一千多首诗作中,诗人有近半数的诗作仿佛是来自外星人的“报道”,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能够永不倦怠地在“显梦”与“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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