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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纔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像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纔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懃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纔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纔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坎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纔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和尚引了三人,马纔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纔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纔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纔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纔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纔便焦躁起来,道:“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龜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
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纔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纔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祝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熏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纔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纔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纔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纔越觉怒,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纔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沈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沈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像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
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保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
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
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