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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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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实况(她在说话时确实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刚才在他三点钟来到的时候,她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个真情实况,他也许永远只能掌握一些谎言,一些不可思议、无法判读的历史遗迹了,它仅仅存在于捉摸它而无法估量其价值的那个人的隐秘的记忆之中,可她是不会泄露给他的。当然,他有时也想,奥黛特的日常活动也未必值得那么热切地关注,她可能跟别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一般地说,也不至于使一个有思想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忧伤,以至想去殉什么情。他这就认识到,他身上那种关注、那种忧伤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一旦过去了,奥黛特的一举一动,她给他的那些吻,依然会跟别的那些女人的动作和亲吻一样,不至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然而当他认识到他的这种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时,这却并不能使他觉得把这种好奇心看成至关重要,竭尽全力去满足它就是什么违反理性的事情。这是因为,象斯万这样岁数的人,他们的人生哲学已经和年轻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斯万,受到当代哲学的影响,也受到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圈子的影响,在那里,大家认为一个人的才气跟他对一切事物的怀疑成正比,认为只有在每一个人的个人爱好中才能找到真实的和不容争论的东西。象他这样岁数的人生哲学是实证的,几乎是医学的哲学,他们不再显露他们追求什么目标,而试图从逝去的岁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们认为是他们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习惯和激情的残余,而他们首先关注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习惯和激情。斯万认为承认由于不知道奥黛特干了些什么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认潮湿的天气会加剧他的湿疹一样;他也认为在支出中拨出一大笔钱来收集与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有关的情报(缺了就会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对那些有把握得到乐趣(至少是在堕入情网之前)的其他爱好,例如收藏艺术和美味佳肴,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那天当他要跟奥黛特道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呆一会儿,在他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热烈挽留他。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众多的手势、言语、细微的事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对隐藏着我们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实况的那些手势等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发现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而对没有什么内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贯注。她一再对他说:“你从来都不在下午来,难得来一次,我又没有见着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对他的爱还不至于深到对他的来访未晤感到如此强烈的遗憾的地步,不过,她的心肠还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欢心,当她引起他不快的时候,他时常也确实难过,所以这次没能使他得到同她相处一个小时的乐趣,她心里难过也是很自然的,但这个乐趣在他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在她心目中却未必如此。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却一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就使得他不胜诧异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画家①笔下的妇女们的面容。她这时就有着她们在让孩提时的耶稣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马槽中倒水时那副沮丧伤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着不堪承受的痛苦。她这种忧伤的表情,他以前是见过一次的,却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是她有一次为了跟斯万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说是头天有病才没有上她家去。说实在的,哪怕奥黛特是世上对自己要求最严格的女人,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并无恶意的谎话感到如此悔恨。不过奥黛特常撒的谎并不是那么无可指责,它们是用来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间的一些麻烦事儿的。因此,当她撒谎的时候,心里是胆怯的,感到自己难以自圆其说,对所撒的谎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简直要象有些没有睡好的孩子那样哭将起来。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谎言通常是要严重伤害对方的,而谎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对方的摆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谦卑,又感到有罪。而当她撒的是社交场合中毫无所谓的谎的时候,通过一些联想,一些回忆,她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坏事的悔恨之情。
  
  ①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这时对斯万撒的倒是怎样折磨人的谎,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饶,仿佛都要难以自持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铃声。奥黛特还在说下去,可她的话语已经成了一阵呻吟:她为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能及时为他开门这种遗憾之情简直成了一件终身憾事了。
  只听得大门又关上了,还有马车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个不能让斯万见面的人,刚才别人跟他说奥黛特没有在家。斯万心想,仅仅在通常不来的时刻来这么一次,他就打乱了她那么多不愿让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是苦恼之感。然而他还是爱奥黛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对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宝贝!”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几封信交给他,问他能不能须便为她投邮。他把这些信带走,回到家里才发现还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邮局,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在扔进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写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的。他把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说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称呼他,用什么口气说话,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许倒是对奥黛特不关心的表现,因为我这疑心也许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难过,把信看一看是消除这个疑心的唯一的办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难过下去了。”
  他离开邮局,身上带着那封信回家。他点上一支蜡烛,把信封挨到烛光边(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纸上还是可以看出最后几个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结束语。如果不是他来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尔来看她写给斯万的信的话,那他是会看到一些无比亲热的话语的!信封比里面装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动,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没有夹层的那一部分,这是唯一能透出里面的字迹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文字,明白信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跟什么恋情根本不沾边;这是跟奥黛特的舅舅有关的什么事儿。斯万在有一行的开头看到了“我怎能不”这几个字,可不明白奥黛特怎能不干什么,可忽然之间,刚才没有能辨认出来的几个字看清楚了,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原来当斯万按门铃的时候,福什维尔在她家,是她把他打发走的,所以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盒丢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而对福什维尔则没有这样的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当中有什么勾搭。说真的,福什维尔比他受骗受得还更厉害,因为奥黛特在给他的信上说来客是她的舅舅。总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万,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发走的。然而,要是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没有什么的话,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会儿没做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维尔又怎能相信她不马上去开门的道理?斯万愣住了,既难过,又惶惑,然而面对奥黛特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这个信封,却又感到高兴,因为她绝对相信他是个正派人,然而通过信封那个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那个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为未知的王国打开了一道透亮的窄缝。这时候,他的醋意为这一发现而大为兴奋,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独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强,对一切足以滋养它的东西全都贪而食之,甚至是损害斯万自己也在所不惜。现在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万也就每天都为奥黛特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设法去打听福什维尔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是因为,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还保持着开始时那样的特点,他既对奥黛特如何度过她的一天一无所知,脑子又懒于用想象去填补这个空白。首先,他不是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仅仅对她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有某种情况(也许是经过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奥黛特会对他不忠。他的这种猜疑就象章鱼一样,最初伸出一只触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着于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刻,其次,是另一个时刻,然后又是另一个时刻。然而斯万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
  而外界的一切却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奥黛特跟福什维尔隔离,把她带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馆里的男人都会追求她,她也会追求他们。他自己过去在旅途中也总是追求新欢,到人头攒动的地方,而现在人家却觉得他有点离群索居,回避社会,仿佛曾经惨遭社会的伤害似的。当他把每一个男人都看成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的时候,他又怎能不厌恶人类呢?就这样,斯万那份醋劲儿就比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欢快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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