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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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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近乎玫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此而显得年轻一些,我们只是觉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么多种类草木,它们并不因冬天将至而有什么变化。在人类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终认出来的不只是他们本身,而且还有他们从前的样子,例如茨基,其变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干瘪的一只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试验,证明了我关于艺术的理论(他挽住我的手臂说:“这我已听过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压根儿就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他们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龄也没有使他们成熟,而且,即使额头长出了第一圈皱纹,两髭开始花白,他们的脸还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岁时的活泼样子。他们不是老头儿,而是憔悴至极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稍微一点小事便足以抹去这种生活摧残的烙印,则死亡不用费大的劲就能使那张脸恢复青春,就象洗清仅有些许积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从而,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然而,我还同另一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谈过,我很惊讶,这些人过去叫人难以容忍,现在,也许是生活辜负或者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去除了他们的自负或辛辣,已经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点。与有钱人联姻使你再也没有必要去争斗或卖弄,妻子本身的影响,以及渐渐获得的不是浅薄青年专一信奉的那种价值意识,使他们得以舒松个性和显示优点。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来仿佛拥有迥异的人格,就象那些树木,秋天改变它们的颜色,仿佛也改变了它们的本质。衰老的本质在他们身上真正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是作为精神上的事物表现出来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现在物质方面,它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对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怀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礼的时候流露出心里在活动,这种活动使我在三、四个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间犹豫不决,要知道我该向哪一位答礼,再者,我表现出十分热情,这大概也会使对方感到惊讶,因为我心中怀疑,所以害怕如果对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会显得过份冷淡,我用热情的握手和微笑来补偿目光中的踌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胖妇人身上见识过这个外表,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她们在许多年以前曾经象阿巴雄夫人这样。这个外表和我以前认识她的那个形象之间存在着那么大的区别,竟可以说她象童话国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现,接着是婚后发福的胖女人,很快还无疑将变成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太婆重新显身。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远远地已经看到陆地,艰难地划动着正把她淹没的时间的波涛。然而,渐渐地,我仗着凝望她那神色犹豫的面容、象记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实的记忆那样变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诸如去掉岁月加在她脸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类的小手段,终于在这张脸上重又找到某种东西。况且混和在女人脸上的并非只有几何图形。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说依然那么相象、却已如牛轧糖那样拼凑而成的脸上,我认出的却是一片铜锈痕迹、一小块玫瑰色的碎贝壳,一个难以说清楚的肿块,比一只槲寄生球小,没有一颗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们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场车祸造成的,是他们遭到衰老的初次打击,就象俗话说的,他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有些女人已处于半瘫痪状态,仿佛她们的裙裾已挂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完全抽出来了,她们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已经挺不起来,那弯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后倒下之前仿佛还占据着介于生死之间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抵御住这条带着她们离去的抛物线的运动,而一旦她们想站起身来,她们便颤抖,她们那双手什么都抓不住。
  有些人的脸在他们风帽型的白发底下已经僵硬,眼皮象快死的人那样胶合在一起,他们的嘴皮还不住地哆哆嗦嗦,仿佛临终者在喃喃地作着祈祷。一张线条没什么变化的脸,只要白发取代了黑发、金发,便足以使它变成了另一张脸。剧团服装师们就知道,只要有一顶扑上粉的假发便能绰绰有余地伪装一个人,使他变得认不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表姊妹的楼下包厢里的那天,我曾在康布尔梅夫人的包厢里见到过当时还是中尉的青年侯爵博泽让。这位爵爷的五官始终还是端正得无懈可击,比端正还端正,动脉硬化症的生理僵直更夸大了这位花花公子脸相上毫无表情的直线感,并且赋予这脸部轮廓以纹丝不动导致的几近怪诞的极大的明晰度,在曼坦那①或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习作中才有的那种明晰度。他的脸色,过去是轻佻的红润,现在是威严的苍白。银白色的须发,微微丰腴的身躯,督治的庄重丰彩,直至昏昏欲睡的倦容,这一切通力协作,给人以预示着将位极人臣的新的印象。原来呈矩形的金黄色胡子被同样大小的矩形白胡子所取代,使他产生了如此完美的变化,以至我在看到这位我认识的过去的少尉已经有五条杠杠的时候,首先想到要向他祝贺的不是他已晋升为上校,而是他确实有上校风度,仿佛他为了化妆成上校,从他当过高级军官的老父那里借来了军服和严肃、忧郁的神色。在另一个人身上,虽说金黄色的胡子也被白胡子所取代,由于面容依然红润、年轻、挂着可掬的微笑,这只能使他显得更加红光满面,更加积极活泼,使两眼增添光彩,给这位童颜鹤发的社交界绅士以才高八斗的神态。白发和其它一些因素所完成的改造,尤其是在女性身上完成的改造,如果只是颜色的变化,对我的吸引力绝不会有那么大,那无非是看上去悦目罢了,令我心灵上不安的是人的变化。实际上,“认出”某人,甚至就是在没能把他认出来后对他的鉴别,这是对同一个名称下的两件矛盾的东西进行思索这是要我们承认曾经在这里的、我们记起来的那个人已不复存在,而现在在这里的是一个我们并不认识的人;这是需要我们去思索一个与死亡之谜几乎同样地令人心神不安的奥秘,而且它还仿佛是死亡的序曲和通报人。因为这些变化,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是什么的前奏。所以,在妇女身上,这种头发的白色和其它那么多的变化联结在一起会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有人对我提到一个名字,我愣住了,因为我想到这个名字既指我以前认识的那位跳华尔兹舞的金发女郎,又指步履沉沓地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位臃肿的白发妇人。除了她脸上那点儿玫瑰红色,这个名字恐怕是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仅剩的共同之处了,她们(我记忆中的她和在这次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上的她)之间的差别比一出戏中的天真少女和老太太之间的差别还要大。生活要做到给华尔兹女郎这具粗劣的躯体,要做到象调节节拍器一样减缓她多有不便的行动,就做到靠那么一小块也许是唯一的共有领地。就靠这张肯定变得更宽大、但从年轻时代起就已长着点点红斑的脸颊,要做到用那大腹便便的老元帅取代体态轻盈的金发女郎;生活必须完成的破坏和重建更多于用一个圆拱顶代替箭顶,因为诸如此类的工程不是实施在没有生命的物质上,而是在只能难以觉察地变化着的肌肤肉体上,存在于现时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形象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之间的惊人对比把记忆中的那个人推向比遥远还遥远的过去,使他几乎成了假的一般上面。我们难以把这两个外形合而为一,也难以想象用同一个名字命名两个不同的人;就象难以想象一个死人曾经活过,或者一个曾活龙活现的人今天死了一样,这同想象一个曾年轻的女人成了老太婆几乎一样地困难,属同一类型的困难(因为青春的毁灭、一个充满活力和体态轻柔的人的摧残已经是第一次死亡)。因为这个与少女的形象既相并列、又似拼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会使你觉得那就象一场梦,老太婆、少女、接着又是老太婆轮番出现在梦中,我们难以相信这一个竟曾经是那一个,而构成那一个的物质还是她自己,她没有躲避到别的地方去,全亏时间灵巧的操作,那一个变成了这一个,这是同一种物质,没有离开同一具躯体。如不是有这同一个名字的标志,如非朋友们作出肯定的证明的话(而为这个证明依据的唯有一个似确有之的外表,过去狭窄地挤在金色发绺之间,现在展示在白雪覆盖下的艳如桃花的双颊),我们是不会相信的。
  
  ①安德烈·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画家、雕刻家。
  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对于山峰那样,头发的灰白深浅基本上就是已经历岁月的一个深度信号,那些山峰,看上去虽说似在同一条线上,却在峰巅积雪的白色深浅上反映出它们的海拔高度。不过这也并非对谁都百试百验的,尤其对妇女。例如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发绺,当它们是灰色的时候,它们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象银子箍着她凸出的前额,随着它们变成白色,它们变得象羊毛和麻脚那样地暗浊,仿佛由于这个缘故,它们成了灰色的,象被弄脏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泽。
  至于脸部轮廓已经变了的老头,他们则竭力保留被视作瞬息姿态的短暂易逝的表情,让它常驻在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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