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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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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过去的形象也相当清晰地重新出现,使我得以努力作一番对照,然后象一个与被告当堂对质的证人,我虽然见过他,却不得不说:“不……我认不出来了,”差别是那么巨大。
  希尔贝特·德·圣卢对我说:“我俩单独去餐馆吃晚饭好吗?”由于我回答说:“只要您不觉得同一个年轻人一起单独用餐对您的名声有什么妨碍的话,”我听到周围那些人全都笑了,我急忙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跟一个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刚才引得大家发笑的那种话只有我的母亲在提到我的时候才能这么说,因为只有在我母亲那里我才永远是个孩子。而我却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判断自己的。如果我最终能够象她那样,录下我从牙牙学语以来完成的某些变化,那么这些变化现在也都已十分陈旧。因此我依然呆在那个人的地位上,他曾有一时使旁人超乎事实之前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仍然这么以为,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落后于事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事实上,刚才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发现什么变化了?我没一根银丝,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够问问他们那件可怕的东西明显表现在什么地方。
  无疑①,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只能在关于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给予我帮助,既然我已决定素材不能单由真正充实的印象、与时间无关的印象构成,在我打算用来镶嵌那些印象的真实中,与时间有关的,与人们、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有关的真实将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不会只注意给人们外表上的那些变异一个位置,我每时每刻都能举出新例的变异,因为,即在考虑我的作品的同时,虽说一开始撰写便已相当明确它中途不会因短暂的分心而辍笔,我却继续在向熟人问好,同他们交谈。况且,衰老的表现并非人人都一样。我碰到过有人问我姓什么,人家对我说那是康布尔梅先生。这时,他为了表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问我说:“您还总感到气闷吗?”当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对我说:“您瞧,这并不影响长寿,”就好象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①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他脸上,望着那两三处特征,希望通过思维把它们归入被我称作他本人的那个记忆合成中去,这个合成其实与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阵子他把脸侧过去,此时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囊肿,这个囊肿使他的脸变得认不出来了,它使他的嘴巴、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样子那么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痈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让他自己先提起这个痈更为合适。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对此矢口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问问他似乎缺乏感情,问他是怎么回事则有失分寸。他却继续大谈气闷,他问我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气闷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对他说依然如故。他又对我说:“啊!不对头,我妹妹气闷的时候比过去明显减少了,”那辩驳的口吻就象我的病情还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样不可,仿佛年龄也是那种药物之一,那类药物既然对戈古夫人曾有裨益,就应有助于我的健康,否则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随着康布尔梅一勒格朗丹夫人越来越近地朝我走来,我越来越担心因为没有对我已经注意到她丈夫脸上的那玩意儿表示怜恤而显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对我说:“您很高兴见到他,是吗?”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说:“他身体还可以吗?”“老天爷,就象您看到的这个样,不算太坏吧。”她没有发现那揽住我视线的痈疾,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时间的标志之一,是时间打在侯爵脸上的印记,它是渐渐长大的,是那么渐次累进长大的,竟使侯爵夫人丝毫没觉察到。直至康布尔梅问完我有关气闷的问题之后,才轮到我低声向旁人打听侯爵的母亲是否还健在。实际上,在对似水年华的衡定中,也就是第一步难以迈出。首先我们会感到很难想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然后又很难相信时间没有过去得更多一些。我们从不曾想来到十三世纪已是那么遥远,后来又很难相信十三世纪的教堂居然保存下来,这种教堂在法国却是数不胜数。这种在别人身上进行得比较缓慢的工程,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他们很难理解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怎么变成了花甲老人,十五年后,当他们得知这个人还活着,而且还只有七十五岁,他们更不能理解了。我向康布尔梅先生问起他母亲近来可好。他对我说:“她还是那么硬朗。”这个形容词的使用说明他与那帮子对待自己年迈的双亲冷酷无情的家伙有天壤之分,它符合这么一类家庭的情况,在这类家庭中,老人最具体的官能的使用,如听觉良好、能步行去望弥撒、能泰然承受服丧的哀恸,在儿女们看来,全都带有不同寻常的心灵美的印记①。
  
  ①如果说有些女人既搽胭脂抹粉,也不讳言自己年事已高,那么相反某些男子却因为不化一下妆而老态毕露,我从来没有特地注意男人脸上搽的脂粉,然而,自从他们不再抱有取悦于人的奢望,因而不再使用化妆品以来,我还是觉得他们变化甚大。勒格朗丹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嘴唇和脸颊上原有的粉红色消褪殆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粉色系人工所施。去掉化妆后的脸变得灰黯阴沉,并且象石刻般地棱角分明。他不仅失去了自我粉墨的勇气,还失去了微笑、使自己的双眸熠熠闪光和作侃侃之谈的热忱。人们看到他那么苍白、那么沮丧。少言寡语,而且那些言悟就象出自应召而来的亡灵之口般地没有意义而感到惊讶。人们弄不懂是什么原因妨碍他生气勃勃、能言善辩和富于魅力,就象人们面对一位生前十分能干的人的毫无可取之处的“亡灵附着者”时所感到的那样困惑不解,对召魂巫师提出的那些问题他本来尽可大加发挥,作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答复。人们还想到,苍白可悲的鬼魂取代面色红润、思辩敏捷的勒格朗丹的原因便是衰老。
  另有一些人,他们的面容完好如旧,仿佛只是走路困难。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的双脚患有痼疾,只是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高龄给它们系上了铅铸的鞋子。高龄还使有些人变美,例如阿格里让特亲王。在这位目光呆滞、头发似乎永远都得是那种暗红色的细高个儿身上发生了与昆虫一般的变态,变成了一位白发老翁①,那一头让人久看生厌的红发象用的次数太多的桌毯被换掉了。他的胸膛长得前所未有的饱满、强壮,象个武士,我所知的那个脆弱的蛹壳肯定需要经历过一次真正的爆裂。他的两眼流露出富有自我意识的庄重的神色,略带前所未有的慈和,俯视每一个人。而由于在眼前的这个身体强健的亲王和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之间。不管怎样总存在着一定的相似之处,我赞叹时间别出心裁地更新万物的力量,它竟能在完全尊重此人前后的一致性和生命法则的同时,象这样改变装饰和把大胆的对比引入同一个人的前后两个外表。因为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立即就能被辨认出来,可他们却象集中挂在陈列室里的一些画得相当蹩脚的肖象,他们自己的肖象,一位手笔不准又心怀叵测的艺术家在绘制肖象的时候,把这个人的轮廓线条画僵直了,去掉了那个女子肤色上的红润或体态上的轻盈,还把目光画得阴郁黯淡,把这些形象与我记忆中历历在目的形象相比之下,我不喜欢的还是最近看到的。就象我们拒绝一位朋友让我们在许多照片中挑选的那张,往往觉得那张照得差一些,对每一个人,在他把自己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想对他说:“不,不要这个形象,这上面的您差一些,这不是您。”但我不会冒昧地补充说:“您的鼻子笔挺,很漂亮,可它被弄成象您父亲那样的鹰钩鼻,我可从来没见到过您是这模样的。”实际上,这个新鼻子是他家祖传的。简而言之,时间这位艺术家“描绘出”所有这些模式,以便使它们全都变得能够辨认。然而这些模式不尽相同这并非因为它把它们画美了,而是因为它使它们衰老了。再者,这位艺术家的工作速度极慢。那张酷似奥黛特的脸就是这样形成的,我第一次见到贝戈特那天曾在希尔贝特脸上隐隐瞥见它刚刚起笔勾勒轮廓,时间象那些久久保留着某件作品、年复一年予以补全的画家,终于把它推进到完美无瑕的相似。
  
  ①有些人甚至头发都没有白。盖尔芒特的贴身老仆来向他主人禀报的时候就是这样被我认出来的。粗细不匀的须毛根根竖起在他的脸颊上、头顶上,依然是红棕色的,近乎玫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此而显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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