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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否就是奏鸣曲的那个短乐句象错误地把它和爱情的欢乐视作同类、不善于在艺术创造中获得它的斯万提示的那种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红色召唤使我预感到的似乎比奏鸣曲的短乐句更超脱尘世的那种幸福?斯万未能领略到这种召唤,因为他死了,象许许多多人那样,在为他们而产生的真谛未及向他们揭晓前便死去了。再者,这个真谛也未必一定能为他所用,因为这个乐句尽可以象征一声召唤,却不可能产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万变成作家。”
然而,过了一会儿,在我想到记忆的那几次起死回生之后,我发觉有时,并且已曾在盖尔芒特那边的贡布雷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种方式撩拨我的思维。它们似隐约的回忆,但并不隐藏往昔的某个感觉,而是一条新的真理,一个我力求揭露的可贵形象。我想着我们为回忆起什么东西而作的那种努力,似乎我们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乐曲,即使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会油然而生,我们努力聆听,力求把它们破译出来。我心情愉快地进行回忆,因为这说明我此时已是当初的那个人,说明它在恢复我本性中的一个基本特征;然而当我想到自那以来我一直没有进步,想到即在贡布雷我就已经小习翼翼地在脑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视的形象,一片云、一个三角形、一座钟楼、一朵花、一块砾石,感到在这些迹象下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与我应该力求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时,一种思想,它们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达的某种思想,我们原以为它们只是代表着一些具体的东西,现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们破译出来当然很难,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读到什么真理。因为,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获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这个印象是物质的,因为它通过我们的感官进入我们心中,然而我们却能从中释放出精神。总之,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是涉及如马丹维尔诸多钟楼的景致给予我的那种印象,还是如两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觉或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给我留下的模糊回忆,我都必须努力思考,也就是说使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变换成一种精神的等同物,从而把那种种感觉解释成那么多的法则和思想的征兆。而这种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艺术作品外还能是什么呢?此时,种种推论已经涌上我的脑海,因为不管是模糊的回忆,诸如餐叉的碰击声或者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义的那些外形,在我的头脑里组成一部绚丽复杂的天书的钟楼、野草之类的外形书写下的那条条真理,它们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没有选择它们的自由,它们全部以本来面目呈现在我眼前。而我感到这大概就是它们确实性的戳记。我没有到那个大院里去寻找那两块绊过我脚的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然而,使我们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种感觉的偶然方式恰恰检验着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过去和被它展开的一幅幅图象的真实性,因为我们感觉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觉到重新找到现实的欢乐。这种感觉还是由同时代的印象构成的整幅画面的真实性的检验,这些同时代的印象是它以记忆或有意识的观察永远都不可能得知的,它们按光明和阴影、突出与疏漏、回忆与遗忘间的那种绝不会错的比例随它之后再现。
至于内心书本上的那些不认识的符号(似乎是一些被强调的符号,我的注意力在勘探我的无意识中会如测探中的潜水员那样寻找、碰撞、回避的符号),谁都无法用任何规则帮助我去辨认它们,这种阅读即是一次创作行动,谁也不能越俎代庖,甚至不可能与我们合写。所以,有多少人对撰写这样的作品退避三舍!每次事件,不管是德雷福斯案,还是战争,都为作家不去辨读这部书提供托辞;他们要保证正义取得胜利,重建全民族的思想一致,所以没有时间考虑文学。但这无非是些托辞,因为他们没有、或已经没有了才情,也就是说本能。本能要求我们克尽职责,智慧却提供推卸职责的借口。只是在艺术中,托辞没有任何地位,意向则无足轻重,任何时候,艺术家都应听从他的本能,这样,艺术才成为最最真实的东西,成为生活最严格的学校,和真正的最后审判。所有书籍中最难辨读的这部书,也是唯一的由现实授意我们撰写的书,由现实本身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书。不管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是怎样的概念,它的物质外形,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痕迹,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实性的保证。由纯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种逻辑的真实、可能的真实性,它们的选定是任意的。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却是我们唯一的书。那倒不是因为我们使之成形的那些概念逻辑上不可能是正确的,而是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唯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性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心灵倘若能从中释出真实,真实便能使心灵臻于更大的完善,并为它带来一种纯洁的欢乐。印象之于作家犹如实验之于学者,区别在于,智慧上的工作对学者来说在前,对作家来说则在后,用不着我们个人费劲辨读和阐明的东西,在我们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所有。唯有我们从自身的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阴暗处提取出来的东西才来自我们自身①。
①夕阳的一抹斜照即时使我回想到以我还从未想到过的一个时期。那时我还年幼,莱奥妮姨妈发烧,贝斯比埃医生怕她得的是伤寒,所以他们让我到教堂广场欧拉莉的小房间去暂住一星期。那个房间只有就地铺了一领草席,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在阳光里老是飒飒作响,叫我好不习惯。看到对旧时女仆的那个小房间的回忆陡然为我过去的生活增添了和余者如此不同、如此美妙的广阔疆域,对比之下,我想到,在最最阔绰的豪门府邸中度过的最最奢华的喜庆佳节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的印象的微不足道。欧拉莉的那个房间其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毗领旱桥,晚上听得到猫头鹰叫般的火车嘶鸣。不过,由于时期象猛犸这样的野兽横冲直撞中发出的吼叫那样。——作者注。
这样,我已能得到结论,即我们在艺术作品面前无丝毫自由,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然而,鉴于它先我们而存在,还因为它既是必须的又是隐蔽的,所以我们得去发现它,就象为发现一条自然法则那样去做。然而,艺术能够使我们做到的这个发现,实际上不正是对我们最应珍贵的东西的发现吗?这种东西在通常情况下是我们永远都不会认识的,我们真正的生活,如我们已感觉到了那样的现实,它同我们所以为的差别如此之大,以至当一次巧合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回忆时,我们心里会充满如此巨大的幸福感。即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的虚假使我对以上看法深信不疑,要不是我们在生活中养成习惯,总爱给自己所感觉到东西一个如此不达意的习语,并且时隔不久还把这个习语即当作现实本身的话,这种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还不会是那么谎话连篇。我感到自己大可不必拘泥于曾有一时使我心烦意乱的各种文学理论——尤其是在德雷福斯案件那段时期的评论界得到发展、战争期间卷土重来、主张“使艺术家走出象牙塔”、论述既非无意义又不多愁善感的主题的那些理论,它们要艺术家描绘宏大的工人运动,并且,在缺少人群的情况下,至少别去写那些毫无可取之处的浪子(布洛克说:“说实话,描写那些废物的作品引不大起我的兴趣”),而要写崇高的知识分子,或者英雄。况且,即在就这些理论的逻辑内涵进行探讨之前,我就已经觉得能在它们的拥护者身上找到说明它们低劣的证据,就象一个确实有良好教养的孩子被派去一家人家做客吃午饭,听到那家人家的人说:“我们毫不隐讳,我们心直口快”时觉得这种思想品德实在不如什么都不说才是不折不扣的德行。真正的艺术用不着那么多的声明,它在默默中完成。再者,这些理论的倡导者运用完全现成的习熟语,特象他们所贬斥的低能儿使用的习熟语。而且也许,从美学类型进行估计还不如从言语优劣去判断智力和精神的成就达到了什么程度为好。可是理论家们却相反地认为大可不必为这种言语的优劣而费心①,那些赞赏理论家的人们则轻松地认为言语的优劣并不能说明作品具有重大的智力价值,为了鉴别真伪,他们需要看到这种价值被直接地表示出来,他们并不从形象的美进行归纳,撰写智力作品对作家的诱惑力便明显地来自于此。不堪粗俗。一部写有理论条条的作品就象一件保留着标价牌的物品。每当我们没有力量强制自己使某个印象通过最终导向它的固定和表现的各个连续状态的时候,我们便进行推理,也就是思维的游弋。我现在明白了,需要表现的现实并不存在于主体的外表,而在于与这个外表关系不大的一定深度,就如那汤匙碰击在碟子上的声音、餐巾浆硬的触感所象征的,对我精神上的更新而言,它们比那么多次的人道主义、爱国主义、国际主义和形而上学的交谈还要珍贵。当时我听到有人说:“不再要文笔,不再要文学,要生活!可以想象,自大战以来,就连诺布瓦先生反对“笛子演奏者”那样简单的论说都得以东山再起、如此兴旺发达,因为,所有缺乏艺术感,也就是不知道服从内心现实的人都可以具有对艺术没完没了地进行推理的能力。而且,只要他们稍稍沾点外交官或金融家的边,介入了现时的“实际”,他们便乐于认为文学是一种将逐渐趋于淘汰的精神游戏。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