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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即使不阻挡那些进展,也会抵制它而且妨碍它成为有规律的进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个时期(无疑因为忘记了她被禁闭在我家的时日,这些时日消除了我为她的过失而感到的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些错误便似乎与我不大相干了,于是这些时日就变成了她清白无辜的证据),我老受到一个新想法的折磨,这想法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时我思想的出发点都是她还活着)同样新奇,我原以为我恐怕同样不可能接受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觉间这想法倒逐渐构成了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从而代替了认为阿尔贝蒂娜清白无辜的考虑,这新的想法便是:阿尔贝蒂娜有过失。我自以为我在怀疑她时,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样我想象我在对她的罪过抱怀疑态度时,我其它思想的出发点全都是相信她有罪,这种信念和与之相反的思想一样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时间我无疑是非常苦恼的,不过我现在已明白事情原本应该如此。只有充分体验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当时禁止阿尔贝蒂娜接触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无辜,和我后来又以她还活看作为推理的基础,这一切都只能延缓解除痛苦的时间,因为我这是在推迟早就应该忍受的必要而漫长的痛苦时日。然而习惯会起作用的,它会根据已经在我生活过程中受到过检验的规律让我适应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正如德·盖尔芒特的姓氏已经不再意味道旁睡莲盛开的公路和魔鬼希尔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尔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蓝色大海的魅力,斯万的姓氏,拉球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对我来说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这种意义和魅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既简单而又被它们认为大到足以独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个人到来是为了鼓动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这点之后过几个礼拜他又抽身走了;与上述情况相同,习惯也会把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从我心里驱除出去。而且从现在到那时,好比从两翼同时进行的打击,在“习惯”的行动过程中两支同盟军一定会互相支持。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会变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习惯,因此也会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它可能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对她有过失的信念提出的异议就可能一个接一个她被推倒,这些异议在我思想里产生也是受了我不过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启发;一个行动加速另一个行动,我相当迅速地从相信阿尔贝蒂娜无辜过渡到了相信她有过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尔贝蒂娜已死,阿尔贝蒂都有过失的概念,这些概念才可能成为习以为常的事,即是说我才可能忘记这些概念而且最终忘记阿尔贝蒂娜本人。
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有时我的记忆受到心智活动的刺激变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阅读时——从而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有些时候反而又是我的伤感受到担心暴风雨天气这类心态的引发,使我爱情史里的某些往事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对死去的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能在某段时间的间隙之后重新恢复,在这段间隙时间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属而变得对她漠不关心,比如在巴尔贝克她拒绝亲吻之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空隙,在这段时间我更关心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不过在我重又经常看见她时我对她的爱便恢复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对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导致分离——这次是同一个死人分离——在这样分离时她变得与我更加无关痛痒了。发生这一切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当作活人。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那么爱她了,这一点仍旧是我的一个愿望,这类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但抛开它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我追逐一个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个,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边了。我在失去了对阿尔贝蒂娜明确的概念之后,某个姓名经常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出现了呢,这就象你往一个头脑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他的某个肢体还会痉挛一样。长期以来,这种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顾我以至在我无意中竟主动去寻找机会使自己悲伤,使自己妒性发作,借此重新和往昔发生联系以便更清晰地追忆她。原因是,对一个女人的相思其实就是复苏了的爱情,而这种复苏的爱情又同样受到爱情法则的制约,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强的原因也就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辙了,而忌妒和苦恼又列在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经常发生的是这些情况——因为一种疾病或一场战争延续的时间可能比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估算的要长得多——总在我不知不觉间产生而且它们对我的冲击如此之剧烈使我只能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不致过分悲痛反倒无暇顾及从中讨得某件可以回忆的往事了。
此外一个字甚至不必象“朔蒙”这个字一样和某种猜测①发生联系就能引起猜测,就会成为口令,成为打开通向往昔的大门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够了这个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虑它,因此严格说来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个人已去除了往昔这个部分,由于这种切除你以为你个人的人格也改变了原样,正如一个图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边;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现了某条街某条公路的名字而阿尔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这些句子就足以体现一种潜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让它去寻觅实体,寻觅处所,寻觅某种具体的固定办法某种特定的实现方式。
①(甚至两个不同名词共有的相同音节就足以使我的记忆——就象电工只需要最少的优质导体一样——重新建立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内心之间的联系。)——作者注
有时这种“重新恢复”,这种梦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觉时到记忆这本书里一举翻过许多页,于是一页一页的日历将我带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远的印象里去,这些早就让位给别种印象的印象又变得历历在目了。这印象通常总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动人心的演出同时出现,这演出给我以假象,使我耳闻目睹从此以这一夜为起点的一切。而且在爱情史里,在爱情与遗忘作斗争的历程里,梦所占的位置比醒着更为重要,梦从不考虑时间上的极细微的划分,它取消所有的过渡状态,使巨大的反差变成对立,它在刹那间打乱我们在白天缓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们和那一不见面就可能忘怀的人儿幽会,不是吗?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在梦里总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从我们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说明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这种感受在做梦时又是我们看不到的。因此这种不可能的生活在我们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实的。但有时由于使演出归于失败的内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忆便使我产生了真实生活的幻觉,我真以为我曾经约过阿尔贝蒂娜幽会,以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觉到不可能向她走过去,不能出声地把我准备向她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能为看清她而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小火把:这种不可能性在我的梦里无非是睡眠者的动弹不得,说不出话,看不见物,就象你猛然看见幻灯里出现了大片的阴影把舞台人物抹去,这阴影本来是应该被遮住的,这片阴影就是幻灯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员的影子。有时,阿尔贝蒂娜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又想离开我,这次她的决心却没有能触动我的心。原因是一缕令人警觉的光可能已从我的记忆里透进了黑暗的睡梦里,这种光一经停留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来的行动,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这光就是她已经死了的概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记忆往往在更清晰的情况下甚至也会和她还活着的感觉相结合而并不推翻这种感觉。我同她谈话,在我谈话时外祖母在房间紧里头走来走去。她的下颏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俨如一尊已经毁损的雕像,而我却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有问题要问她,是关于巴尔贝克淋浴场和土兰的某个洗衣女的事,不过我把这事放在以后再谈,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着急。她保证说她没有干坏事,只不过昨天吻过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这里?”“是的,而且这会儿我就该离开您了,因为我一会儿就得去看她。”阿尔贝蒂娜死后我一直没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把她禁闭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担心。我又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担心。她告诉我她只不过吻过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许又在撒谎,就象她过去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一样。过一会她恐怕就不会只满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当然,按照某种观点我如此烦恼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据说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尽管这么说,我的外祖母死后却还是继续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此刻还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当然,我一旦醒来,这死人继续活着的想法会变得让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然而我这种想法在做梦的荒唐的短暂时刻却出现了那么多次,我终于和它熟悉了!如果梦境反复出现,对梦境的记忆就可能变得持久。我想,一个疯人今天即使已经痊愈而且恢复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别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个已过去的时期想说的话,他当时想对参观精神病院的人解释说,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个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状态和每个精神病人的疯狂的异想天开加以对比,结论说:“因此,瞧这人的神气和大家一样,你们一定以为他不是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