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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子。”⑤
①孟卡奇(1844—1900),画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②果戈里(1809—1852),俄罗斯作家,著有《死魂灵》。
③戈克(1793—1871),法国作家。
④在此和下一句,叙述者破例地用“你”称呼阿尔贝蒂娜。
⑤普鲁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张半空白的纸,准备举例所用。但例子没有用在此处,而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杀过人吗?我读过他的小说,全都可以取名为凶杀始末。凶杀在他的头脑里是个顽念,他反复写这题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不这么认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众人一样,用不同形式,也许还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过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大概有些罪过,不过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在判决的时候都得到了减刑。再说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说家,但我认为,艺术创造者确实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图表现它们,但他未必身体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尔赛宫的话,我就给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①的肖像,他是一个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认的最佳丈夫,但他却写了一本诲淫诲盗的书。他的肖像对面,是让莉丝夫人②的肖像,她写过充满伦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骗了奥尔良公爵夫人还不够,还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来折磨她。当然我必须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谋杀问题的关注是极其特殊的,这使我对他感到相当陌生。我听波德莱尔写道: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③
①拉克洛(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危险的关系》,当时被认为淫诲之书。
②让莉丝夫人(1746—1830),奥尔良公爵的情妇。著有《道德童话》等。
③此两句诗出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开卷的“致读者”中第七小节。全小节四句为: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还没用它们那种有趣的构图,
装点我们可怜的命运的平凡画布,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
我已经目瞪口呆,不过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莱尔说的不是真话。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这一切我觉得离我无限的遥远,除非我对自身的有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独创的。那些反复出现的小旦,如列别捷夫、克拉马卓夫、伊夫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芸芸众生比起伦勃朗《夜巡》中的人物还要怪诞奇异。然而,这芸芸众生虽说怪诞,形式却没有什么特殊,他们也需要借助灯光和服装,说到底他们也十分平常。总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独特之中充满了真实。这些小丑,犹如古代喜剧中的有些人物,扮演着一种濒临绝迹的角色,但是他们却极其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灵魂的某些侧面。可是,有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笔调之严肃庄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对作者来说,爱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弃义,腼腆和傲慢不逊,这些都不过是同一本性的两种表现。由于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娅、被米基亚扯胡须的老中校以及跟阿辽沙是敌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实’表现出各自的本质;还有其他许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对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马卓夫的父亲致使可怜的白痴女人怀了孕。他的罪过犹如一个神秘莫测的动物性行动,它致使做母亲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命运之神复仇的工具,暗中听从母亲的本能,怀着对施奸者的怨恨和肉体承认这双重感情,到卡拉马卓夫家去分娩。这难道不是一个无愧于古老艺术中那纯朴动人的雕塑主题吗?这段情节犹如奥维耶多①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伟大,令人肃穆。这是第一段情节,与之呼应的是第二段情节。二十余年以后,卡拉马卓夫父亲被白痴女人所生的那个儿子斯麦尔传科夫杀害,致使卡拉马卓夫一家名声扫地。但是接踵发生的一幕,跟白痴女人在卡拉马卓夫父亲花园里分娩一节一样,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测的色彩,同样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结果斯麦尔传科夫自缢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彻底完成。我刚才要谈托尔斯泰,其实,不象您认为的那样,谈托尔斯泰就抛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托尔斯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许多内容十分浓缩,是一种低声的埋怨,到了托尔斯泰的笔下,这些内容成了绽开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种原始派作品的阴沉格调,后继的弟子驱散了云雾,带来了阳光。”“我的小宝贝。您这么懒惰真让人讨厌。您瞧,您对文学的见解不是比别人塞给我们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别人教我们做《爱丝苔尔》的作业,开头总是一句老套:‘先生’曾记否,”她笑着对我说。她这并不是在讥讽她的老师或者在自嘲自讽,而是因为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寻找到一件已经略已久远的往事,因此感到十分高兴。
①地处意大利。
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凡德伊。于是,另一个假设,即有关虚无的唯物主义假设,再度在我的心灵出现,我重又发生怀疑。我心想,归根结蒂,凡德伊的乐句虽然似乎表达了类似我在品尝浸于茶中的玛德莱娜小点心时感受到的某种心灵状态,可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肯定,这种心灵状态的模糊性即标志着其深刻性;它仅仅标志着我们还不善于分析这些状态。所以这些心灵状态可能比其他任何心灵状态都具有更多的真实性。我品尝那杯茶,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闻到古树的香味,那时候我产生的幸福感,那种肯定自己置身于幸福之中的感觉,那绝不是幻觉。我的怀疑精神告诉我,由于这些心灵状态投入了过多的我们还未意识到的力量,所以即令这些心灵状态在生活中比其他心灵状态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证明它是无法分析的。这是因为这些心灵状态牵涉到的许多力量,我们都无法察觉。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乐句使人想到这些心灵状态,因为它们也是无法分析的,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跟这些心灵状态具有同样的深度。纯音乐的乐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显示我们的非智力感受,或类似的东西,那纯粹是因为音乐的乐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那末,我们为什么要认为这些反复出现于凡德伊某些四重奏和这“合奏”中的神秘乐句是特别的深刻呢?
其实,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的,不仅仅是他的乐曲。钢琴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就象一盏科学的(历史的和地理的)魔灯。这间巴黎的卧室,比贡布雷的卧室富有更现代化的创造。阿尔贝蒂娜弹奏着拉摩或者鲍罗丁的作品。随着音乐的起伏,我在卧室的墙上时而看见缀满爱神的十八世纪玫瑰红壁毯,时而看见辽阔无垠、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的东方大草原。这些稍纵即逝的装饰就是我卧室的唯一点缀。我在继承莱奥妮姨妈遗产的时候,曾经立下许诺,要象斯万一样,致力收藏,购买书画雕塑,结果我却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替阿尔贝蒂娜买了车马、衣服和首饰。但是,我的房间不是拥有一件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的艺术品吗?那就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我瞧着她。一想到是她,我就觉得十分奇怪。曾有好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要认识她真是难上加难,不想今天她却已成了驯服的野兽,成了需要我供给支柱、框架和靠墙的蔷薇,每天每日呆在家里与我朝夕相处,背靠着我的书架,在钢琴前坐着。她的肩膀,当她描述高尔夫俱乐部的情景时,我看见它低垂着,很难让人看清,现在却依靠在我的书架上。她美丽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理地想象过,在她整个少年时代,她的腿脚一直操纵着自行车的脚蹬,而如今,它们却在钢琴踏板上轮流起落。阿尔贝蒂娜坐在钢琴前面,脚上登一双金色的皮鞋,显得绰约多姿。这时,我更觉得她是属于我的。她能神采焕然,都是我所给的;她的手指原来只与自行车车把有缘,现在却如圣-塞西尔①的纤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舞动;她的颈项,坐在床上看过去,丰腴粗壮,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桃晕;她那斜侧的脸庞犹显得更加粉艳,我的眼光从我内心深处射发,满载着回忆,燃烧着欲望,给她的脸庞增加了一种光彩和活力。瞬间,阿尔贝蒂娜的脸似乎附着了魔力,其立体感不翼而飞了。犹如那一天在巴尔贝克旅馆,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视觉因这过于强烈的欲望而模糊了,她脸的每一个侧面都发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视觉范围。但是我的感觉却更加清楚。她眼皮半合着,蒙住了眼睛,头发垂落着,遮住了大部分脸颊。我能看到的虽然只是层层相叠的平面,但我却能感受到那藏于平面背后的立体感。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矿石包含着的两块唯一的魔光片,它们比金属还要坚硬,比阳光还要灿烂,加在无光材料中间,宛如我们压在玻璃下面那两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她回过头来问我弹奏什么曲子,那乌黑卷曲的头发立时显出丰富协调、独具一格的花样。它有时上尖下宽,形成一个羽毛丰盛的黑色三角形,很象一羽美丽的翅膀;有时候弯曲的发环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浑起伏的山脉,山脊、分水岭以及断崖峭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