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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自由,我怎么可能还加罪于她?然而,我的怀疑难道不是伸向事实真相的触角吗?她虽然为我牺牲了维尔迪兰夫妇,去了特罗卡德罗,但是维尔迪兰夫妇家原来毕竟要有凡德伊小姐:她虽然后来又为我牺牲了特罗卡德罗跟我到别处散步,但在特罗卡德罗毕竟又有那位莱娅——这是把她叫回来的原因。莱娅本来似乎并不叫我担心,然而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问阿尔贝蒂娜,她自己说了出来,那件事说明她认识莱娅,认识的程度超出了我担心的程度。另外,阿尔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场合下认识莱娅的,不然谁有可能把她带到莱娅的化妆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间就碰到两个刽子手。我受苦于莱娅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心灵残缺不全,无法同时想象过多的场景,或者是因为我神经质的激动相互发生了干扰——而我的嫉妒仅仅是其回声。为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对莱娅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视同仁的,我不恨莱娅,只是因为我还在受着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实这是因为我的嫉妒心泯灭了——有时候会相继苏醒。但是反过来这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嫉妒心都是凭空而起,没有一个预感中的事实为根据。我说预感中的事实,这是因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时空,也不会有什么灵性,发现此人与彼人之间存在着默契。阿尔贝蒂娜神出鬼没,一会儿和莱娅,一会儿跟巴尔贝克的姑娘,一会儿又跟与她曾擦肩而过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过她的网球姑娘,还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么可能某时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向我这么保证,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还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尔贝克,是吗?如果您要去的话,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向前推进,在我的谎言虚构中把时间大大提前,这既是为了吓唬阿尔贝蒂娜,也是为了自作自受。犹如一个人起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发怒,可是自己嗓门响亮,渐渐兴奋起来,及至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发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来。这不是出于对某事不满,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断上升的结果。我顺着自我忧愁的坡道越来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来越深的绝望之渊。犹如一个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气,不是试图斗争,反而觉得瑟瑟发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过一会,我能有力量恢复镇静,采取反应,停止下滑。但是,阿尔贝蒂娜呆一会儿跟我道晚安的时候,应该跟我吻别,给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下,就会减轻我的忧伤,这绝对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给我造成的忧伤,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办理离别手续甚至看见离别的后果所感到的忧伤。但是,这一声晚安,不应该由她主动向我来说,这样会使我难以改变态度,不再向她建议说,放弃原来的想法,俩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时刻早已到了,这样我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可以把这互道晚安的时间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尔贝蒂娜提问过程中,频频暗示,告诉她夜已这么深了,我们也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她忧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许我会去都兰我姨母家。”她草拟的这第一个计划叫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仿佛它已开始真正实现我们的决裂。她瞧瞧房间,瞧瞧自动钢琴和蓝绣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天,永远也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怜的小卧室!我觉得这不可能。我脑子里装不进这种想法。”“您必须这么想。您在这儿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没有什么不幸福,从现在开始我才会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证,这样对您更好。”“也许是对您自己更好!”我呆呆地看着,仿佛无限犹豫之中受着百般地折磨,挣扎着与一个浮现于我心头的念头进行着殊死地抗争。最后我突然说:“听着,阿尔贝蒂娜,您说您在这里更加幸福,走了以后您会不幸福的。”“那当然。”“这真叫我难办了。您愿不愿意我们先不分手,再试几个星期?谁说得准?一个星期复一个星期,也许我们可以发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暂时的东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续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连几个小时,不是在白白地自寻烦恼,在闹发疯吗?就好比忙了半天,准备出去旅行,结果又走不了一样。我是伤心透了。”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上写道:“赠与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续约纪念。”“现在,”我对她说,“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亲爱的,因为您一定累极了。”
“我不累,我是高兴极了。”“您爱我一些了吗?”“比以前要爱一百倍。”
我不应该为这场不戏的得胜而高兴。这场戏尽管没有发展到精心导演的程度,尽管两人分手的问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我们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罢了,而且又是随便说说,并非带有真正的动机——事实确实如此。殊不知,这样随便的谈话,虽然是低声的轰隆,却经常想不到这已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事实上,我们在谈话中表达的东西,与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是要跟所爱的女子永远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驰的,但同时它正说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性造成了我们日常的痛苦。比起离别,我们情愿忍受这种痛苦,但是最终总由不得我们,痛苦总会致使我们分离的。通常而言,分离并非一下子就能实现。经常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将会发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属于例外——我们说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话,若干时间以后,我们实行一次不定型的分离试验。这是一种自愿的、无痛苦的、暂时的分离。为了使女人过后跟我们一起生活能更加欢快,同时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暂时逃避不断的忧愁和疲倦,我们请求她撇下我们,或者我们撇开她,单独去进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几天之中,我们度日如年,觉得离开了她无法度日。几日以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复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问题只是,这次分别虽然短暂,然而却是实现了,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随意决定的。是一次性的,不会重演。忧愁重又开始,共同生活的困难重又不断加剧,唯有分离已成为一件不那么困难的事。我们开始谈论分离,然后客客气气地付诸实施。那都是一些我们没有认出的预兆。不久,暂时性的微笑式离别终于由我们自己在无意中酿成为残酷的永久性离别。
“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亲。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确实象个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见人的头露出坟墓,昏昏沉睡,等待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身躯在何时何地活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这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爱情?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经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酒神节中度过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更加复杂。弗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声。她现在已没有这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口声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时候,我通常——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骗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外,从这场戏本身而言,它无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