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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逝的首饰;一根根雄蕊细得好象纠结的蛛网,把整个花冠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我的心追随着,模拟着花冠吐蕊的情状,由于它开得如此漫不经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泼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着细眼在娇媚地摇晃着脑袋。
凡德伊先生带着女儿坐到我们的旁边。他本是富裕门第出身,曾经当过我的两位姨祖母的钢琴老师,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笔遗产,便退休住在贡布雷附近,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后来由于他过分讲面子,用他的话来说,怕在我们家遇到“合乎时尚地同一位门第不当的女子结婚”的斯万,便不常来我们家了。我的母亲听说他也自己作曲,每当前去拜望时便客气地说,他应该给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许对此很高兴,但是他太讲礼貌也太与人为善,简直谨慎得过了头;他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办会招人讨嫌,即使让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图,他也担心大家觉得他过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着去了。他们允许我在外面等候。因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处于我所呆的那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头下面,我在的地点恰好同他们家三楼的客厅相齐,离窗户才五十厘米。当仆人通报我的父母来访时,我看见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钢琴上显眼的地方。但是当我的父母走进客厅,他却又把曲谱收了回来,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为他之所以见到他们如此高兴只是为了可以给他们演奏自己的作品。每当我的母亲拜访他时重新怂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总要埋怨说:“不知道谁把这谱子放在钢琴上了,它本来没有放在这里。”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与他关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对女儿的疼爱。他的女儿长得象男孩子那么壮实,当父亲的却对她体贴入微,总要给她披上披肩之类的东西,唯恐她着凉,谁见到这种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们说:那位脸上布满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温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说话时自己也本着对方的精神来听,警惕自己的话里可能出现使人误会的言词。人们能象透过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气”外表下,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的细腻的特征。
离开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坛下,起身时我突然闻到山楂花发出的一阵阵巴旦杏那样的甘苦兼备的气味。这时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几处发黄的斑点,我想象这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就象从点心的焦皮下发出蛋黄的香味,从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双颊的异香。尽管山楂花兀自不语,但它不断释放出的这股香气好比活跃的生命在窃窃低诉,连祭台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虫触角拨弄的疏篱,为之微微颤动。我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我看到几茎生气蓬勃的发红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虫变成的,仍保留着昆虫的青春的锐气和撩拨的能力。
我们走出教堂,在教堂门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几句。几个男孩子在广场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预;他维护年纪小的,训斥年纪大的。倘若他的女儿用粗嗓门对我们说,见到我们很高兴,我们仿佛立刻能感觉到在她的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话而羞红了脸,因为那句话有可能让我们以为她有意讨好我们,好让我们请她来家作客。她的父亲过来给她披上外套,父女双双登上由女儿亲自驾驶的轻便马车,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们,因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弥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赶上月明星稀、气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亲就会让我们作一次途经“受难场”的长途跋涉。我的母亲辨识方向和认路的能力较差,她把这样的远距离散步简直看作战略天才指挥的远征,有时我们一直走到旱桥底下。从车站那边延伸过来的石砌的桥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为每年从巴黎乘火车来到这里,总有人千叮万嘱,要我们千万注意不可坐过站,火车还没有到达贡布雷,我们就已做好下车准备,因为火车只停两分钟,尔后它就要驶上旱桥,开出基督教国家的疆界。贡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终点站。我们取道车站大街回家,镇上最漂亮的别墅全在这里。月光象建筑师于贝·罗贝那样,给每家花园里点缀上白石台阶、喷水池和半掩的栅门,但是它偏偏把电报局大楼吞噬掉了,只给它留下一根拦腰截断的柱子,亏得柱子上还保存下了不朽遗迹的壮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昏昏欲睡;椴树的芳香仿佛是一种只有付出劳而无当的代价才能得到的报偿。稀疏的栅栏内被我们零落的脚步声所惊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来。至今,我有时在晚上仍依稀听到这样的吠声,心想车站大街一定就隐藏在犬吠声中(贡布雷的公园也在那条街上),因为,无论身在何处,我只要听到犬吹声遥相呼应,眼前便出现车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两排椴树和路旁的人行道都历历在目。
突然间,我的父亲叫我们停下。他问我的母亲:“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早已精疲力尽、但仍为我的父亲感到骄傲的母亲柔声细气地自认无知。父亲耸肩笑了。接着,他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样轻而易举地伸手一挥,我们家花园的后门便同圣灵街的街口一起应命来到我们的面前。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陌生的道路,抬头一看,原末后门已在路尽处等候我们归来。母亲钦佩不已,对父亲说:“你真了不起!”从那一瞬间起,我已不用自己费力走路了,只觉得是花园的土地在我的脚下移动,在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毋需着意留神,习惯把我搂进它的怀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尽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动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时,再加上弗朗索瓦丝又不能在家侍候,对于我的姨妈来说,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长,然而她却从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会有种种既新鲜又开心的乐趣,她那娇弱而狂热的身体也还经受得住。这倒并不是说她有时不巴望发生更大的变化,不渴求与现状完全不同的改观,象有些人那样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单凭自己无法产生改变现状的动力,只求未来的分分秒秒以及拉响门铃的邮差带来新的——哪怕是坏的——消息,以便激动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闲置已久的竖琴急切地渴望有人来拨弄,哪怕让粗暴的手把琴弦拨断;难以排除障碍的意志,得不到纵情向往、纵情受苦的权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缰绳甩给急转直下的,甚至鲜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许我的姑姑稍受劳累精力便会完全耗尽,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渐恢复,养精蓄锐更需日长时久,象别人在活动中流露出来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连休养生息几个月才能蓄全;她既认识不到这样的精力,更无法决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油土豆来取代土豆泥的念头,日复一日萦绕在她的心头,终于使她对奶油土豆产生同她对百吃不厌的土豆泥一样好的胃口一样,我毫不怀疑她终究也会从她那样恋恋不舍的单调生活中萌生出对灾祸的期望,但愿顷刻间发生一场灾祸,迫使她一劳永逸地实现一种由不得她的变化,但她认为这对自己的健康有益无害。她固然真心实意地爱我们,但她也乐于为我们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经常受到类似如下景象的纠缠:一场灾难突然发生在她自我感觉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时候,例如家里忽起大火,我们都被烧死,房屋也烧得片瓦无剩,她多亏及时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离火场,等等,而且这类景象仿佛同作为副产品的种种长处联系在一起,长处之一在于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恸中切实体会到她对我们的全部依恋之情;长处之二是能让镇上的人们惊叹她的坚强,看到她虽不胜悲痛却勇敢地挺住,虽伤心欲绝但沉着地为我们入殓出殡;最难能可贵的长处是能迫使她在合适的时机及时地、不必牵肠挂肚地到米鲁格兰的庄园去消夏,她在那里的庄园风景优美,更有瀑布点缀。她独自在房中百无聊赖地寻乐解闷的时候一定对诸如此类变故的成效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开头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种种细节,宣告噩耗的用词以及令人终生难忘的语气,还有其它确凿无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与抽象推理演绎出的可能性绝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过),但是,这类变故毕竟从来没有发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热衷于虚构的曲折情节引进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让日子过得有点意思。她有时心血来潮,突然假设弗朗索瓦丝偷她的东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计,想以捉贼捉赃的办法来证实她的假设。就象她独自玩牌惯于同时兼打对家一样,她模拟弗朗索瓦丝尴尬地向她求饶,然后她又气愤地、火气十足地予以驳斥。如果赶巧这时有谁进屋,就会发现她正大汗淋漓,两眼放光,头上的假发也歪到了一边,露出光秃的前额。弗朗索瓦丝也许有时听出隔壁房内传来的,用词尖刻的挖苦话是针对她说的,但是,既然这些话仅停留在纯抽象的状态,小声说出来并不能增加它的现实意义,那么我的姨妈纵然编出一套又一套话,也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有时她甚至不满足于在床上“排练”,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个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门都给神秘地关上了,在房里跟欧拉莉进行密谈,她说她怀疑弗朗索瓦丝手脚不干净,她要辞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对弗朗索瓦丝说,她怀疑欧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让她再登门了;过了几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该同吃里扒外的内奸说私房话,一想到自己竟把这号人引为知己就要恶心;不过等到下一场演出,叛徒的角色又会分派给别人。但是,对欧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