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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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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被子的手也可以使人认出是她的手。要是在从前,这个掀被的动作可能意味着被子压得她难受,而现在却什么意思也没有。
  妈妈要我去拿点水和醋来,给外祖母擦额头。妈妈认为,只有水和醋才能解除外祖母的烦躁,因为她见她想把头发掠开。可是有人在门口招手叫我出去。外祖母垂危的消息不胫而走,已传遍整座房子。刚才,一个“临时短工”(在非常时期,为了减轻仆人的疲劳,便临时雇一些短工帮忙,因此,病人垂危时刻某种意义上有点和过节一样)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门,公爵呆在前厅里要求见我;想躲也躲不开了。
  “亲爱的先生,我刚获悉可怕的消息。我想握一握您父亲先生的手,向他表示慰问。”
  我请他原谅,对他说,在这个时候打搅我父亲恐怕不行。德·盖尔芒特先生来得太不是时候,就象赶上人家正要去旅行。但他觉得向我们表示礼貌太重要了,便一叶蔽目,不见其余,非要进客厅不可。一般说来,当他决定向某个人表示礼貌时,就一定要把那套礼节全部完成,很少管人家的行李是不是整好,或者棺材是不是备好。
  “你们请过迪欧拉富瓦大夫吗?这可是个大错误。如果你们叫我去请,他看在我的面上一定会来的,他对我什么也不会拒绝,尽管他曾拒绝过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您看,我毫不客气地凌驾于一位王族公主之上了。再说,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嘛,”他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这句话并不是要我相信我外祖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而是可能觉得老谈他对迪欧拉富瓦大夫的影响和他比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更有优势,会让人感到庸俗。
  此外,我对他的建议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盖尔芒特一家提起迪欧拉富瓦,就象在说一个无与匹敌的“供货人”,只是更尊敬一些罢了。莫特马尔老公爵夫人(令人费解的是,每当人们谈到一位公爵夫人,几乎总要加一个“老”字,或者相反,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公爵夫人,便以一种在华托①的画中人物脸上能看到的狡黠表情,在公爵夫人前面加一个“小”字)出身在盖尔芒特家族,每逢有人生了重病,她总是眨巴着眼睛,几乎是机械地喊着“迪欧拉富瓦,迪欧拉富瓦”,正如需要冷饮时喊“普瓦雷—布朗施”,需要花式糕点时喊“勒巴代”一样。但我不知道我父亲恰恰刚请了迪欧拉富瓦大夫。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他创造了抒情的画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淫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出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这时,我母亲要给外祖母输氧,左等右等也不见送氧气袋来,她也到前厅来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我真想把他藏起来。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认为,什么也比不上把他介绍给我母亲重要,认为这会使我母亲高兴,而且,要维护他十全十美的绅士声誉,非这样做不可,于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尽管我连连喊“先生,先生,先生”,就象反抗强奸那样自卫着,他仍然把我拉到妈妈跟前,对我说:“如果您能把我介绍给夫人,您的母亲,我当不胜荣幸”,他在说“母亲”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变调。他觉得这对我母亲是一种荣誉,不由得做出一个应时的笑容。我无可奈何,只好给他作了介绍,他乐得打蹦儿,连忙点头哈腰,还要把整套礼节表演一遍。他甚至想同我母亲交谈,但我母亲正悲痛欲绝,叫我快去,顾不上回答德·盖尔芒特先生的问候。德·盖尔芒特先生原以为会受到接待,却不料一个人被甩在前厅,要不是看见圣卢此刻进来,他就只好出去了。圣卢是那天上午到巴黎的,他跑来打听我外祖母的病情。“啊!她很好!”公爵快乐地嚷道,一面抓住他外甥的一个纽扣,差点儿把扣子拽下来。我母亲此刻正好又经过前厅,他也不在乎我母亲看见。尽管圣卢的悲痛发自内心,但我认为,如能避免同我见面他只会高兴,因为他对我有抵触情绪。他被他的舅父拖走了。他舅父有要事同他说,差点到东锡埃尔去找他,没想到可以免走这一趟了,不禁大喜过望。“啊!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只要穿过院子,就能在这里找到你,我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正如你同学布洛克说的,这够滑稽的。”他搂着罗贝的肩膀离开我家时又说:“不管怎样,大家清楚地看到,刚才我摸到了或者说几乎摸到了吊死鬼的绳子①,我真走运。”盖尔芒特公爵这样说,不是他缺乏教养。恰恰相反。但他是那种不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在这方面他和大多数医生和殡仪人员很相似,会临时装出一副同情的面孔,对你说:“这是痛苦的时刻”,必要时还会拥抱你,劝你好好休息,但过后马上就把看望临终病人或参加葬礼看作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的社交集会了,开始还有所顾忌,但很快就变得轻松愉快,若无其事,眼睛四下张望,想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要人们把他们介绍给另一个人,或者建议“坐他们的车回去”。盖尔芒特公爵一方面庆幸一阵“风”把他吹到了外甥身边,但对我母亲的冷漠接待——其实非常正常——深以为异,后来他公开说,我母亲不讨人喜欢,而我父亲却彬彬有礼,他说她“心不在焉”,甚至听不见别人对她说什么,据他认为,她身体欠佳,头脑不很清楚。然而,据说他很想把我母亲的表现归因于“当时的情况”,他宣称,我母亲为我外祖母的病情“深感悲痛”。但是,因为我母亲没有让他把他的礼节全部做完,他还想补一下,况且他根本不理解妈妈无限悲痛的心情,出殡前一天,他竟问我是不是在设法排解妈妈的忧愁。
  
  ①在法语中,吊死鬼的绳子被认为是吉祥物。
  那天,外祖母的一个妹夫来了。他是教士,我从没见过他。他给在奥地利的教会会长发电报告假,破例获得批准。他内心极度悲伤,在床边颂读祈祷文和沉思录,但那双深陷的小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病人。在我外祖母弥留之际,我看见这位教士悲痛欲绝,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我凝视着他。他似乎对我的同情感到意外,于是出现了一桩怪事。他象一个痛不欲生而陷入沉思的人那样,双手并拢放到脸上,但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看见他手指间留了一个小缝。当我目光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锐利的眼睛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诚。他隐蔽在手后面,就象躲在一个黑暗的忏悔室里一样。他发现我看见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条缝隙的格子窗关严。后来,我和他又见过面,但我们之间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们相互达成了默契:我没有发现他偷看我。教士和精神病医生一样,在他们身上总有一股预审法官的味道。再说,不管怎样的朋友,不管他们对我们多么亲密,和我们有着怎样共同的过去,哪一个没有不愉快的片刻回忆?而我们认为最方便的办法不就是使自己相信他们大概已经忘记这些片刻了吗?
  为使外祖母的呼吸稍微畅通一些,医生给她注射了一支吗啡,他说要用氧气袋。母亲、大夫和看护修女手里都拿着氧气袋,一个用完,又给他们递上一个。中间有一会儿我离开了房间。当我回来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奇迹。外祖母连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音,仿佛在为我们唱一支快乐的歌,那快节奏的动听的歌声充满了整个卧室,经久不息。我很快就明白,这歌声不会比刚才嘶嘶的喘息更有意识,同样都是无意识发出的。也许吗啡在里面起了些作用,但这更是呼吸调节器改变的结果,因为氧气不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通过气管了。由于氧气和吗啡的双重作用,外祖母呼吸不再困难,也不再发出呼噜声了,而是象在滑冰,敏捷而轻快地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空气滑去。也许,在这歌声中,除了有和笛子里的气流声一样微弱的呼吸声外,还夹杂着更象是人的叹息声,这种由于死亡临近而发出的声音使人相信这是昏迷的人发出的痛苦或幸福的呻吟,给这个长乐句加上了一个更悦耳动听的、不变动乐句节奏的音调。乐句从变得畅通的胸部升起,继而升高,然后下落,接着又一次升起,去追逐氧气。尔后,这个在强烈的快感中夹杂着低声哀求的歌声在达到了最强音,并竭尽全力地延长后,在某些时刻,似乎完全停止了,犹如一条干涸的水泉。
  弗朗索瓦丝每逢遇到伤心事,总感到需要把悲伤表达出来,但她连表达忧愁的最简单的技巧都不具备,因而也就成了空需要了。当她认为外祖母已经完全无望时,她非常想让我们知道她——弗朗索瓦丝的感受。但她只会重复一句话:“这真叫我受不了”,说话的语气和她喝菜汤喝得太多时说“我胃上压着一块石头”的语气一样平淡,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比她自己似乎认为的要自然。尽管她的悲伤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但她确实很悲伤,何况,她女儿有事留在贡布雷(这位巴黎女郎现在把贡布雷轻蔑地叫做“乡下”,她感到在那里会变成“乡巴佬”),可能回不来参加葬礼,她就更伤心了,因为她觉得葬礼应该是极其壮丽的事。她知道我们谁也不会向人诉说悲痛,她怕别人同她说话,早就想好出殡那个星期,每天晚上都召见絮比安。她知道出殡的时候絮比安没有空闲。她想,至少回来后要把情况给她“说一说”。
  我父亲、外祖父和我们的一位远房亲戚连续好几夜守在病榻旁,足不出户。久而久之,他们的忠心也就带上一层漠不关心的面具,没完没了地呆在垂死病人的身边,闲极无聊,就象在一节火车车厢里,由于呆的时间太长,便开始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起来。此外,这位远房亲戚(我的表姑婆的侄子)使我很反感,但却值得尊敬,并且常常受到尊敬。
  哪里有垂危病人,哪里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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