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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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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①和克洛代尔②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③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④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
  
  ①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
  ②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
  ③弗罗芒丹(1820——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
  ④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这样创造出来了。它将存在下去,直到另一个新的别出心裁的画家或作家掀起一场新的地质灾难。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发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发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
  我同贝戈特谈了这个新作家。他的话使我对新作家产生了反感,倒不是因为他使我相信这个作家艺术如何粗陋、浅薄和空洞,而是因为他说他看见他和布洛克长得很象,简直难分真假。从此,这个作家的书页上都映着这个形象,我不再认为应该强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贝戈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认为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宁说是因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呀。”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得好。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他的妻子和内兄,刚才她忘记说了。讲礼貌是贡布雷的一大特点,弗朗索瓦丝甚至把它用进外交中了。那些傻瓜们认为,丰富多采的社会现象为人们提供了深入研究人类灵魂的好机会,其实他们应该懂得,只有深入研究一个人,才有可能了解这些现象。弗朗索瓦丝曾不厌其烦地对贡布雷的园丁说,战争是最疯狂的罪恶,什么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然而,当俄日战争爆发后,她看见法国没有参战,没有帮助“可怜的俄国人”(“既然同他们是盟友”,她说),就觉得对俄国沙皇过意不去。她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尼古拉二世的失礼,因为他“对我们从来只说好话”。遵照同一个礼仪准则,絮比安请她喝酒时,她从不拒绝,虽然她知道这杯酒会“引起消化不良”;同样,在我外祖母垂危时刻,她认为她不能不去向那个白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电工道歉,否则,就象法国对日本保持中立那样,会落个不诚实、不守信的罪名。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要离开好几个星期,这样快就摆脱了她,这对我们是件大好事。在贡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们总要给病人亲属一番劝告:“你们也不设法带病人出去走一走,换换空气,恢复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丝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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