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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说话声音了。”
“那好吧,就让他进来。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他对我说,他很想在这里受到接待。我从来没有同意。可他来过五次了。总不能让人不高兴吧。先生,”她对我说,“还有您,先生,”她又指着投石党历史学家说,“我给你们介绍我的侄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历史学家和我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为施礼后总会得到一点儿友好的表示,眼睛发亮,嘴正准备张开,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情却一下使他凉了半截。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她独立自主的上半身,用过分的做作姿态向前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头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没有注意到前面还站着两个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鼻翼动了动,恰到好处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实在闲极无聊,我和历史学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进来了,他一直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热诚。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见我,我铭感终身,”他说道,并且加重“铭感”二字。“您给了一个孤独的老人一种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乐。我向您保证,它的反响……”
他看见我了,猛地刹住话头。
“我正在让这位先生看拉罗什富公爵夫人那张漂亮的画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画像是家传的。”
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纪作家拉罗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说她今年没能象其他人那样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过马德莱娜经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说。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饭了,”马拉盖滨河路的侯爵夫人说。一想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永远也不能说这句话,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我同布洛克交谈。因为我听说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变坏了,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便对他说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这纯粹是一句客套话,但是,那些自尊心强的人听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鸿运高照,或者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们交了好运。“不错,我的确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有三个莫逆之交,多一个我也不要。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情妇,我幸福极了。天父宙斯很少赐予人这样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让人羡慕,但在他的乐观中也许还隐藏着一种追求独特风格的愿望。很显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这没什么,等等。”从前,有一天下午,他家举行舞会,我因故没能参加。当我问他“好玩不好玩”时,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谈别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说:“是的,好玩极了,再没有比这更成功的舞会。真叫人乐而忘归。”
“您给我们讲的使我非常感兴趣,”勒格朗丹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那天我还想,您的风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笔干脆利落。如果用两个相矛盾的字眼来形容,那就是动中有静,瞬息间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讲的话全都记在本子上,不过,我一定会把它们铭记在脑子里的。您讲的东西,用儒贝②的话来说(我想是他说的),总值得记住的良师益友。您从没有读过儒贝的书?啊!您要是读他的书,他在地下有知会多高兴啊!请允许我从今晚起给您送他的书,我为能向您介绍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没有您的才干,却和您一样文笔优美。”
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贝(1754—1829),法国伦理学家,对人和文学有独到的见解。
我本想立即走过去向勒格朗丹问好,可他总是尽量离开我远远的。显然,他不希望我听见他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绝、娓娓动听的恭维。
她笑着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番讥笑似地,然后把头转向历史学家。
“这个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德·罗昂,就是谢弗勒丝公爵夫人,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德·昌伊纳先生。”
“亲爱的,说起德·吕伊纳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约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没有客人,我就叫人来请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来的,当着作者的面朗诵了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美极了!”
“真缺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兰古夫人和德·夏波纳夫人窃窃私语,肯定是讲这件事。”但她回答说:“昨天我不忙,可您来请我我也不会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运的时候我看过她的演出,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不喜欢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奥斯塔公爵夫人带她来的,她吟诵了但丁《地狱》中的一个章节。吟诵得妙极了,简直无可比拟。”
阿利克斯坚强地经受住打击,依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目光锐利,不露表情,鹰钩鼻使她显得庄重高贵。但她的一面脸颊上好象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下巴颏上稀稀粒粒地长着古里古怪的赘生物,有绿的,也有红的。可能再过一个冬天,她就会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欢绘画,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画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勒格朗丹又要开始恭维,就以这句话来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乘机用揶揄和询问的目光问她的婶母这人是谁。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低声说。“他有个姐妹,叫德·康布尔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怎么没听说过?我得熟悉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手捂着嘴叫了起来。“也可以说我不认识她。不过,巴赞不知道在哪里遇见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这个胖女人来看我。那叫什么拜访呀!她一见我就说,她到伦敦去了,她把不列颠博物馆的画如数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绍。您看我这样子,离开您这里后,还要到这个怪物家去送一张名片。别以为这是件轻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点去,还是上午九点去,她尽让你吃草莓馅饼。是的,一点不错,就是个怪物,”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她姑妈投来询问的目光,便又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她尽说什么‘笔杆子’之类的怪词。”“‘笔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她的侄女。“谁知道!”公爵夫人假装生气地说,“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讲这种法语呢。”她看见姑妈确实不知道笔杆子的意思,为了显示自己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讲求语言纯洁性,也为了在讥笑德·康布尔梅夫人之后,对她的婶母也来一番嘲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并且挤出一丝笑容,但又被残留在脸上的假装生气的表情挤跑了,“谁都知道,笔杆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过,这个词太可怕了,会把人的大牙都吓掉的。以后谁也别想再叫我讲了……怎么,这是她的兄弟!我还没有弄明白。不过,说到底,还不难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样低贱,和转动的书橱一样有学问。她也会奉承拍马,也一样令人讨厌。我对这种血缘关系的概念开始有比较深刻的体会了。”
“坐下,喝口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你自己来。那是你曾祖一辈的画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样熟悉。”
说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书桌旁,开始画画了。大家都围上去,我乘机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觉得他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来有什么不对,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压根儿没想到会伤害他,也没有想到他会认为我存心要伤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龙来可以原谅了吧,因为你也来了。”勒格朗丹听后就断定我是一个专爱干坏事的顶顶坏的小坏蛋(至少,这是他几天以后给我的评语)。
“您不能懂点规矩,先向我问个好吗?”他回答我,没有把手伸出来,声音愤怒而俗气,我都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和他平时所谈的情理没有什么联系,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强烈的联系。因为当我们决定把自身的感觉掩盖起来时,我们没有想到以后用怎样的方式去表现感觉。突然,我们内心深处有一头邪恶而陌生的野兽咆哮起来了,它的声调是那样可怕,有时你听到它无意识地、简单地、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错误或缺点时,你会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个罪犯,当他情不自禁地忏悔自己杀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这种意外而间接的奇怪的认罪,也会使你吓得心惊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义,即便是主观的理想主义,也不能阻止哲学大师贪吃美食或百折不挠地争取选入法兰西学院。但是,勒格朗丹确实没有必要反复提醒别人,他们这些人属于另一个星球,其实,他发怒或献殷勤所引起的脸部抽搐,只不过是想在那个星球上得到一个显赫的位置而已。
“当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纠缠我,要我到某个地方去,”他继续低声说,“尽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总不能做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盖尔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号,也就使她的躯体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着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圆垫式矮凳周围,客厅中央,笼罩着一片盖尔芒特树林的浓荫。清新爽朗,金光灿烂。我只是感到惊讶,为什么公爵夫人的脸上看不出同盖尔芒特树林有什么相似之处,她的脸没有一点植物的特征,最多脸颊上的粉刺——她的脸颊倒是打上了盖尔芒特家族的印记——可以算作她经常骑马出游的结果,但不能认为是这种户外活动的写照。后来,当公爵夫人在我眼里变得无足轻重时,我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