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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耸耸肩膀,说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课门门得奖。。他又低声地——声音压得很低,怕我听见后纠正——补充说道。“谁说得准呢?也许他将来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贝尔③之类的人物。这您是知道的。”
①英语:一杯茶。
②蓝笺:市内电报的俗谓。
③福拉贝尔(1799—1879),法国历史学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长。
“我崇拜艺术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艺术家才了解妇女……只有他们和您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理解我们。原谅我的无知,朋友,福拉贝尔是何许人?就是您房里玻璃书柜上的那几本烫金的书籍的作者么?您知道,您答应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爱护书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讨厌借书给别人,因而没有接话。他一直把我送到过厅。对粉衣夫人的爱慕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发疯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满烟丝的两边腮帮。他相当尴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这次来访告诉家里,但他又不敢明说。而我呢,我热泪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对我的一片好心,我铭感至深,总有一天要想办法报答。我倒确实铭感至深:两小时之后,我先是说了些闪烁其辞的话,后来觉得并没有让我的父母明确地认识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话挑明,干脆把两小时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我没有料到这样做会给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来没想给他添麻烦,怎么能料到这一着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从中找出毛病,因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不是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一位朋友来请求我们千万别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为他本人无法给她投书致意,而我们经常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认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们不常得转致歉意能有多大意义。我也跟大家一样,总把别人的脑海想象成一件来者不拒的容器,对于注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我从不怀疑,始终以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结识新朋友的消息灌进我父母的脑海,也就能如愿以偿地把我对这次介绍的善意判断转达给他们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评价我的外叔祖父的行为时所遵循的原则,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辕北辙。我的父亲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辞激烈的质问;我是间接听说的。几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辆敞篷车上。我感到痛苦、后悔、对他不起,我真想把这些感受告诉他。但我内疚之深、铭感之深,决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达的;我觉得这反倒会显得小家子气,甚至可能让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对他感恩戴德只以为我用通常的礼貌敷衍罢了。我决定免去这种不足以表达我内心感情的举动,我把脸扭了过去。我的外叔祖父却以为我为了服从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对我的父母记恨在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们一直没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进入已经关闭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间休息室了。我只在厨房外的小屋周围留连。这时弗朗索瓦丝出现在小庙前的平台上对我说:“我让帮厨的女工一会儿把咖啡和热水端去,我要赶紧去侍候奥克达夫夫人。”听她这一说,我决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去读书。帮厨的女工是个有名无实的角色,是个常设的职位,承担着始终如一的任务,它通过体现它存在的一连串暂时的形态,保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帮厨女工在我们家连续干满两年以上。我们吃了许多芦笋的那个年头,帮厨女工一般负责削芦笋皮。那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我们在复活节前后到达贡布雷的时候,她正怀着孕,而且已接近临产期。我们甚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丝还让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为她的身前挂着的那只日见饱满的包袱,虽然有宽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让人看出它已大到相当可观的地步,况且她开始步履艰难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联想到乔托①的壁画中的几位象征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种宽袖外套。这些壁画的照片,斯万先生曾经送给我过。使我们注意到这个特点的,也是他。每逢问起有关帮厨女工的近况,他总这么说:“乔托的‘慈悲图’近况如何?”也确实,那可怜的女工因怀孕而发胖,一直胖到脸上,腮帮结实得堆起了横肉,同画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壮的处女们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画中,她们是种种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识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恶图,还从另一方面跟我们的帮厨女工相象。帮厨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变得高大起来,但她本人显然并不理解这一象征,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来传达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义,似乎她只是抱着一只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样,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标题为“慈悲”的壁画,显然也没有让人家想到画中那位结实的主妇形象正是慈悲这一美德的化身(在贡布雷我的自修室的墙上就挂有这幅画的复制品),看来那张结实而俗气的面孔不可能表达任何慈悲的思想。多亏画家别出心裁的独创,她脚下明明踩着大地的宝藏,那表情却完全象在踩挤红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装满东西的口袋往高处攀登;她把自己热烈的心献给上帝,说得更确切些,她在把心“递”给上帝,就象厨娘把起瓶塞的工具从地下室的气窗里递给正在楼下窗口向她要这件工具的人。“贪欲”这幅壁画,倒也许把贪欲的某种表现,描述得更为露骨。但是,象征也还是占据太多的地盘,而且表现得过于真实。对准“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画得很粗,把“贪欲”张得大大的嘴巴整个填满;为了把蛇含进嘴里,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来了,就象小孩儿吹气球一样,“贪欲”的注意力也引动了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动作上,没有给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
①乔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他的体积感、空间感以及对自然景物的偏爱,使他成为意大利绘画发展史上那一阶段的代表。他为帕多瓦的阿林娜圣母寺所作的壁画(约于1303至1305年间),是他传世的杰作之一。
尽管斯万先生对乔托的这几幅壁画推崇备至,我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无心欣赏;他送给我之后就一直挂在自修室墙上。“慈悲图”上没有慈悲;“贪欲图”则象仅在医学书上才能见到的插图,类似声门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压迫,或者外科医生的器械如何插进口腔;而那位象征正义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啬刻,这恰恰是我在做弥撒时所见到的贡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贫乏、虔诚刻薄的中产阶级小姐、太太们的写照,而她们中有些人早就充当了不正义的后备军。后来我才懂得,这几幅壁画之所以诡谲离奇得动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为象征在其中占据了主要的地位;事实上象征并没有作为象征来表现,因为象征化的思想是无法表现的,在这里它是作为真实的来表现的,表现为具体的感受或物质的动作,这就使作品的含义更切题,更准确,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实惠,更惊人。在可怜的帮厨女工的身上,情况也一样,人们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变大的肚子吸引过去吗?还有,人之将死,想到的往往是实际的、痛苦的、昏暝莫辩的腑脏深处,往往想到死亡的阴暗面,这恰恰是帮厨女工所呈现的模样:她使我们严峻地感觉到这一面的存在,与其称之为死亡的抽象观念,倒不如说它更象一个要把我们压扁的包袱,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绝境,一种急需痛饮的干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恶图,肯定包含许多现实成分,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活生生得象我们家的怀孕的帮厨女工;而且我觉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丰富的寓意。一个人的灵魂往往不参与通过自己才得以表现的美德,这种不参与(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学价值外,也还包含一种真实,一种即使不是心理学的、起码也是面相术方面的真实。后来,我在实际生活中,曾多次有机会遇到过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悯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们一般看来都兴致勃勃,讲究实惠,象忙忙碌碌的外科医生,既不动感情又果断利索,面对着人类的苦难,他们的脸上并无丝毫怜悯、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触及人们的痛处,那是一张张没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脸,因真正的善良而变得格外崇高。
帮厨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只配叫热水),然后又把热水(其实勉强有点热气)送到我们房里,这就无意中象谬误通过对比衬托出真理的光辉那样地更显示出弗朗索瓦丝的高明优越之处,那时我早已拿着一本书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几乎全都合上的百叶窗颤颤巍巍地把下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以保护房内透明的凉爽,然而,有一丝反光还是设法张开黄色的翅膀钻了进来,象一只蝴蝶一动不动地歇在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的夹缝里。这点光亮勉强够我看清书上的字迹,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尘的声音,才让我感到外面的阳光有多灿烂(弗朗索瓦丝告诉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暂勿噤声)。那一声声拍打,在炎热季节特有的訇然传音的大气中回荡,仿佛抖落下无数艳红色的星雨,一颗颗飞向远方。此外,还有一群苍蝇,象演奏夏季室内乐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们的小协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节偶尔能听到乐师们演奏的曲调并不一样,但是能让你接着联想到人间的乐声;这种音乐由一种更加不可缺的纽带把它同夏季连系在一起:它从晴朗的日子里诞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复活,它蕴含着晴朗的精魂,不仅能在我们的记记中唤起晴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