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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说服了罗贝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至于说到那位演员嘛,她走出房门时对圣卢说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来了?都是傻瓜,笨蛋,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丑!我告诉你吧,在场的男士中,没有一个向我丢眼风,跺脚,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对我的追求,他们现在便设法进行报复!”
这一席话把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等的恶感变成了夹杂着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该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亲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家里人委派他们去说项,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与圣卢断绝关系。女友在他面前将这种活动说成是那些亲戚出于对她倾心才这么做的。虽然罗贝尔立即与这些亲戚断绝了来往,但是当他象现在这样远离女友时,他想,也许这些人以及其他人会利用他的远离卷土重来向那个姑娘求爱,说不定已经得到她的青睐;他谈起那些欺骗自己的朋友,引诱妇女,竭力将女人弄到妓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时,满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些人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在远距离想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妇从来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写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到邮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不信任(为打电报,他不得不走还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意不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几顶不同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风骚,而我一向认为这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这种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感说教。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要戴上老弗朗索瓦丝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我确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像会使我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说了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得这样也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极的帽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高兴,可是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还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打扰。在外面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吻她的那一时刻。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音。最后我便上床,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爱恋对象,心里还空着。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特错。
再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很难接触到女性。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的欲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事体育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