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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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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茲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壹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欢先生残稿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无叹诗残稿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贰首中徐波诗云:
双休比经画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掸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掸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溪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幕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茲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贰首之陈在茲玉齐,据柳南随笔壹“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褵,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耜式,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茲不再及。
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肆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庐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濛”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
鄙意此说亦有部份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褵,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茲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已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茲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茲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画楼丹嶂埓,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蠏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案: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栏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案: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壹首为七绝,第贰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陸选第贰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贰首,而义山第壹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叁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叁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于第壹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份,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壹壹“奴儿哈赤列传”略云:“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帯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蔔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十六年)戊子也。”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現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肆捌“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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