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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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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貎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第壹肆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
检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邓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尤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迩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贞而蒙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茲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同此两人于中途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贰“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山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茲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伍章论之。
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路抵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掞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唱汝和,诩司马之清如,媲治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闻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何人之托名,不易考之,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贰陸“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贰捌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伍柒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扬,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郞□□,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崖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没后,所谓茧庵逸史者,缺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殿扬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中式会试,其年十八,下数至康熙戊辰应为六十六岁,似与八十翁之称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狯,亦常有事,殊不能谓必非殿扬自托笔名也。至若“简庵”,当是林氏以“茧”与“简”音近诡称耳。取林氏所著留补堂文集贰“朋党大略记”并荷插丛谈“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及论钱牧斋及黄石斋事等观之,颇与柳姬小传类似。然则此传纵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许,以为作传者所目见而实可信者也。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壹“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贰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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