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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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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集“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吾炙集选“小桃源山居诗”四首,较明诗纪事所选少第壹首)云:“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山神冒喿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朅来奔窜冶城左,手指诗记揶揄我。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彭钱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包茅欲胙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凭将此记作劵书,设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见三千铁驾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据此,黄氏之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论,其出游大江南北,在冶城与牧斋初次相聚,牧斋即作此七绝第贰叁首,其后更赋七古长篇赠之,故波民于复明活动有所策划,自无可疑也。
其二十四云: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炉香对病僧。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长干,与介邱师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为介邱而作。关于介邱之事,除前已论者外,尚有有学集捌“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及“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信力盛伯含众居士”二题,其第壹题“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一联,第贰题“腊改嘉平绕塔来”句,皆与复明之意有关,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云: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莫掸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自注:“曾波臣之子剃发住永兴寺。”)
寅恪案:牧斋此首为曾氏父子而作。明画录壹人物门略云:“曾鲸字波臣,闽晋江人。工写照,落笔得其神理,万历间名重一时。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门,后于牛首永兴寺为僧,释号懒云。”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此诗第叁肆两句,遵王已引大慧语录及五灯会元等为释,茲不必详赘。但大慧语录载“天台智者大师读法华经至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悟得法华三昧,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山僧常爱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尝不欢喜踴跃,以手摇曳曰:真个有恁么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那里得知?”等语,牧斋之意以为明社实未曾屋,其以明室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头脑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叁柒肆张九成传略云:
张九成字子韶,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游京师,从杨时学,权贵托人致币,曰:肯从吾游,当荐之馆阁。九成笑曰:王良尚羞与嬖奚乘,吾可为贵游客耶?绍兴二年上将策进士,诏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对策,擢寘首选。金人议和,九成谓赵鼎曰:金实压兵,而张虚声以撼中国。因言十事,彼诚能从吾所言则与之和,使权在朝廷。鼎既罢,秦桧诱之曰:且成桧此事。九成曰:九成胡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桧曰: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问以和议,九成曰:敌情多诈,不可不察。因在经筵言西汉灾异事。桧甚恶之,谪邵州。先是径山僧宗杲善谈禅理,从游者众,九成时往来其间,桧恐其议己,令司谏詹大方论其与宗杲谤讪朝政,谪居南安军。
咸淳临安志柒拾僧门宗杲传略云:
〔宗杲〕字昙晦,本姓奚。丞相张浚命主径山法席,学徒一千七百人,来者犹未已,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张九成与为方外交,秦桧疑其议己,言者论其诽谤朝政,动摇军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绍兴十一年五月诏毁僧牒,编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躯命往从之。二十五年特恩许自便。明年复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复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兴改元,八月示寂。宗杲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或至垂涕。时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吕本中曾开李光汪应辰赵令衿张孝祥陈之茂,皆委己咨叩,而张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库若干卷。其徒纂法语前后三十卷,浚为序。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
新续高僧传四集壹贰“南宋临安径山寺沙门释宗杲传”云:
〔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以杲为张九成党,毁其衣牒,窜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诏移梅阳。不久,复其形服,放还。
然则宗杲为宋时反对女真人,此际参与复明运动者如懒云等亦与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斋诗之用宗杲语录,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云: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月落山僧潜制泪,暗香枝挂返魂旙。(自注:“城南废寺老梅三株,传是国初孙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为废寺老梅而作,实暗寓孙炎事(见明史贰捌玖孙炎传),意谓建康城虽暂为建州所占有,而终将归明也。末句遵王引东坡“岐亭道上见梅花”诗“返魂香入岭头梅”,甚合牧斋微旨,盖谓桂王必当恢复明室也。
其二十七云: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自注:“歌者与塾师比邻,戏书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为龚芝麓之塾师而作。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云:
都都平文教儿郞,论语开章笑哄堂。何似东村赵学究,只将半部佐君王。
鲁壁书传字不讹,免园程课近如何。旅獒费誓权停阁,先诵虞箴五子歌。
以牧斋赠孝升塾师两诗之第贰首所用之辞旨与此第贰柒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师当是一人。诗中全用尚书故实,想此塾师正以书经课蒙童也。
所可注意者,旅獒费誓皆书经篇名。旅獒为交外,费誓为平内。牧斋以建州本为明室旧封之酋长,故以费誓比之也。
又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牝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书经集传夏书“五子之歌”序云: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斋之意盖谓清世祖荒于游畋,耽于歌乐,即遵王引白氏文集肆伍“与元九书”中“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检梅村年谱肆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春,上驻跸南苑阅武,行蒐礼,召廷臣恭视,赐宴行宫。先生赋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每已一首应制。圣驾幸南海子,遇雪大猎,先生恭纪七律一首。”更参以第叁章论清世祖询梅村秣陵春传奇参订者宜园主人事及第肆章论董小宛未死事,则知牧斋之诗皆是当时史实。若清政果衰,则明室复兴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游戏文章等闲视之也。
其二十八云:
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
金陵通传壹肆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燦历代画史汇传叁壹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壹肆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叁章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草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壹肆二人本传,不须赘引。惟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藁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壹壹及壹贰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叁拾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掸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与此首相证发也。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贰陸“郭维翰传”略云:“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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