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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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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堂喜值柳如是”者,乃牧斋所改。半野堂在县城内陆地上,不可言“水上”或“江上”。复就当日程钱二人之心理推之,则牧斋于“值”字上增一“喜”字,虽在牧斋为喜,恐在松圆转为悲矣。一笑!
关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之记载,今世间流传之文籍多不可信。茲聊录一则,略加辨正,其他则不暇及也。
牧斋遗事(虞阳说苑本)第肆则云: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逾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谓柳曰:此后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为钱柳作合之始。
寅恪案:河东君于未访半野堂之前已预有所接洽,前文已详论之,茲不复赘。牧斋于崇祯十三年春间作观美人手迹诗,又于是年秋间作论近代词人诗,有“近日千塘夸柳隐”之句,其自注并引河东君湖上草之诗。今见汪然明所刻湖上草,乃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所作之诗,其作者之姓名题为“柳隐如是”。凡此诸端,皆时间证据明白确实,故牧斋遗事所述改易姓名字号等事,其妄谬不待详辨也。河东君初赠牧斋诗中既有“今日潬潬诚御李”之句,依文义推测,当是河东君持此诗面投牧斋,或睹面后作此诗赠牧斋,实与牧斋遗事所言钱柳两人初未会见,其后柳以诗遣伻投钱者不合。今世好谈钱柳轶闻者往往喜举牧斋遗事此条或与此条类似之说,资为谈助,傥见拙文,其亦可黙尔而息乎?
河东君初次造访,或纳交于名流文士,往往赋诗投赠,如湖上草“赠汪然明”、“赠刘晋卿”及“赠陆处士”等诗,皆是例证。若就此三诗言之,虽亦颇工,然遣词庄雅、用典适切则远不及半野堂初赠牧斋此诗,且其意境已骎骎进入北宋诸贤之范围,固非同时复社几社胜流所能望见,即牧斋松圆与之诗相角逐,而竞短长,似仍有苏子瞻所谓“汗流籍湜走且僵”之苦,(见东坡后集壹伍“潮州韩文公庙碑”。)何物不知名乡曲儇子所谓钱岱勋或钱青雨辈竟能代作如是之篇什耶?王宋及白牛道者之诬妄,更不待多辨也。至于昔人七律诗中用字不嫌重复,又河东君此章用韵乃依明朝官韵洪武正韵者,凡此诸端,皆极浅易,本不须述及,因恐今世之人或有囿于清代功令习用平水韵之故,转执此为疑者,遂并附论之。似此三家村训蒙之语言,诚知博雅通人为之齿冷,然亦不敢辞也。
河东君诗云“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者,后汉书列传伍拾上马融传云:“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坐,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牧斋平生固与季长约略相似,但有一特异之点,即自矜洞达禅理,博探佛藏高出时流。虽其晚岁往往以“老皈空门”借以掩饰,然明亡以前,已与紫柏憨山诸名僧往还参究,故河东君标举牧斋特异时流之点,殊暗合其深自夸诩之心理。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及同书肆叁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云:“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河东君之于牧斋诚可谓“相知心”者。又牧斋平日所为既似季长之“达生任性”,则河东君之造访半野堂亦可谓“识其天性,因而济之”者耶?
至若“妙理玄规”之解释,自是取之老子道德经上第壹章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妙理”则文选贰玖曹颜远“思友人”诗云:“精义测神奥,清机发妙理。”韩魏百三名家集江醴陵(淹)集贰“清思”诗云:“草木还根蒂,精灵归妙理。”“玄规”者,慧皎高僧传肆义解门壹晋剡沃洲山支遁传载遁所著座右铭云:“谨守明禁,雅玩玄规。”
“一室茶烟开淡黯,千行墨妙破冥濛”一联,上句用杜牧“题禅院”诗“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并参孟棨本事诗高逸叁“杜舍人牧登科后”条。)下句用江文通“别赋”“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见文选壹陸。)至若苏子瞻诗之所谓“墨妙”(见东坡集叁“孙莘老求墨妙亭诗”)非谓文章,乃指书法而言。盖孙氏“网罗遗逸,得前赋咏数百篇,为兴新集。其刻画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见东坡集叁壹“墨妙亭记”。)牧斋以文章而非以书法著称,故河东君举其所擅长者为说,所以有“千行墨妙”之语。若指书法,则不可言“破冥濛”。世之誉人者不道其长,转翘其短,此天下笨伯之所为,河东君必不如是也。
又初学集壹佰陸至壹佰捌为“读杜小笺”,其首有题语略云:
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缪伪可恨,子何不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叹息而止。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予尝妄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弘正之学杜者,生呑活剥,以寻撦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谑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苫次幽犹,寒窗抱影,紬绎腹笥,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诗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曰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日虞乡老民钱谦益上。
同书壹玖至壹佰拾读杜二笺,其首有题语云:
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寅恪案:侯忠节全集壹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略云:“五月入都门,补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八月南归。闰八月至淮上。是年冬十一月之官南中。”可知牧斋得睹卢氏杜诗胥钞刻本后,即刊其小笺及二笺。迫促如此,其与卢氏论杜旨趣之同异及其争名好胜之心理,亦可想见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戔戔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蔵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寅恪案:牧斋读杜诗寄卢小笺成于崇祯六年之末,读杜二笺则与寄卢小笺同刻于七年甲戌九月。河东君于七年及九年曾两次游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诸名士酬酢往还,谈诗之际,在第壹次,孟阳当以牧斋读杜小笺之未刻抄本相示,在第贰次更宜从孟阳处得见牧斋此笺五卷刻本。即使未见牧斋原书,此笺下卷论“寄韩谏议”诗及“秋兴”八首之三等皆引孟阳之说,程氏必以牧斋用其解杜之语自鸣得意,故亦应以书中旨趣告之。然则河东君“千行墨妙”之语即指牧斋此书而言耶?(寅恪偶检柴蕚梵天庐丛录壹陸“柳如是”二则之二载河东君手抄读杜小笺事,可供谈助,附记于此。)
“竺西甁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一联,上句之意,疑谓牧斋博通内典,具有宿世胜因,己身当如佛教中捧甁持拂供奉菩薩之侍女也。或谓汉魏百三名家集梁简文帝集壹“与广信侯重述内典书”云:“永谢泻甁,终惭染氎。是则慈云既拥,智海亦深。影末波余,希时洒拂。”乃此句之出处。但斯说颇嫌迂远,未必有当,姑备一解,更俟详考。下句则用南齐书贰叁王俭传(参南史贰贰王昙首传附俭传)云:“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
“今日潬潬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者,后汉书列传伍柒党锢传李膺传略云:“荀爽尝就谒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其见慕如此。朝廷日乱,纲纪颓弛,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及陈蕃免太尉,朝野属意于膺。”“东山”与“江左”相关,“葱岭”与“竺西”句相关,文思贯通,比譬适切。
最可注意者,即谢安石王仲宝固是风流宰相,李元礼更为党锢名士,而兼负宰相之望者。牧斋于天启四年以魏忠贤党指为东林党魁之故因而削籍,又于崇祯二年以会推阁臣获罪罢归,故与元礼尤复相类。凡河东君所举诸贤皆是牧斋胸中自比之人,真可谓道出心坎内事者,牧斋安得不为倾倒、如醉如痴乎?
牧斋所以誉此诗“语特庄雅”之故,不仅由诗语无猥亵之词,亦因牧斋廷试第三人及第,即世间艳称之探花郞,若使他人赠诗以誉牧斋,自必关涉此点,河东君此诗绝不道及其事,似毫无所知者,其不堕入流俗窠臼,实可谓“庄”,更可谓“雅”矣。夫河东君此诗既以谢安石比牧斋,复以“弹丝吹竹”(松圆和诗语)之东山妓女自比,(见晋书柒玖谢安传及同书捌拾王羲之传。)然则牧斋此时在半野堂编诗,以东山名集,黄皆令后来居绛云楼画扇,其题语有“东山阁”之称,俱实指今事,非虚用古典也。
牧斋次韵答河东君诗亦是极费经营之作,与原赠诗针锋相对,第壹章已论之矣。至于诗中所用典故,除牧斋所自注外,遵王注本别无解释。茲仅就其最精切者略言之,其他则不遑及也。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者,初视之,以为即出西京杂记贰所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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