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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是我杀的!”魔教长老,个个都身负绝世武功,风清扬说这“是我杀的”四字,却是经描淡写之极,便如说捏死了十只蚂蚁,令狐冲心下骇然,问道:“为——为甚么?”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候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祖指点。”风清扬叹了口气,道:“这些魔教长老,说来也均是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唉,可惜,可惜,杀了可惜。”
令狐冲心想:“刚才你还在责我耗废时间,这会儿你自己却来大叹其气。”他心中这么想,脸上却丝毫不露。风清扬道:“可惜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却是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若狂,他本是个飞扬跳脱的活泼少年,风清扬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其实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其言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一柄剑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手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
风清扬道:“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剌向何处,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但敌人使兵刃,动拳脚,他有招式,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有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他叹了口气,道:“当今之世,这种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如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冲问道:“是那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绝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其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和田伯光动手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和他打。”令狐冲应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各种武功观看了十之八九,对本门剑法,尤其记得纯熟,这时也不须再化时间学招,只须将一招招毫不连贯的剑法,设法串成一起。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太师叔祖是吩咐要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串得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只是要将这些招式融成一体,其间无起迄划的痕迹可寻,那却是十分为难了。他提着长剑,左削右劈,脑子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十分顺溜之处,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盖岳不群课徒极严,举手提足之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的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弟子,他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每一招时是加倍的严于律己,不料风清扬教剑,却全是一反旧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随便越好,这正是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出来比武。”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祖,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令狐冲一听之下,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后,果然剑法大进,只是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好!”一剑歪歪斜斜的剌去,剑身摇摇晃晃,却无半分劲力,田伯光大奇,心道:“这是甚么剑招?”只见令狐冲长剑剌得过来,突然之间,右手向后一缩,向空处随手剌了一剑,跟着剑柄向后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间手腕反抖,这一撞却向侧空外撞了过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发疯?”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剌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同刀挡格,不料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给令狐冲重重打了一拳,登时鲜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剌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是十分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二次被你点倒,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须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话休絮烦,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当真是变化莫测,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转后,接连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何必和一只饭碗过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和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比武之际,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邀,没再往下骂了。他连说了几个“小尼,小尼”,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这一场恶斗,打得甚是凶险,令狐冲又施故技,每当田伯光的单刀砍过来时并不拆解,另以巧招剌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显是闹得恼了,虽不取他性命,却要伤他四肢。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之后便给田伯光踢倒在地。田伯光甚是得意,将刀刃架在他喉头,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鲜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师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一面说,一面收起单刀,心下竟也惴惴,生怕将令狐冲伤得如此厉害,风清扬一怒出手,也不必下手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道:“太师叔祖,他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若是给他砍中右臂,使不得剑,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