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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仪式总是一大串的讲话,王琦瑶只静立着,等待轮到她的那一剪刀。虽然头一回经历,可电影里报刊上也见多了,到了实地反更减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里又遗憾自己的装束,便盼着早散早回家。只在那动剪子的一刹那,悸动了一回。毕竟是众人瞩目,由她唱主角的一瞬,可也是傻忽之间。接下来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数,其中有一位李主任,落座时就在她身边。是军人的气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围人也都有趋奉之色,有些赔小心的,气氛总有几分紧张。倒是王琦瑶没什么顾忌,出言天真,稍稍活跃了空气。她以为李主任是此间百货楼的经理之类,便问他化妆品牌子的问题,见他脸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收又收不回,只得低下头去吃菜。望了她羞红脸的样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后来王琦瑶才知道,李主任是军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这间百货楼的股东,请她前来剪彩,就是李主任的建议。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决赛上认识王琦瑶的。他本是为二小姐来捧场,结果手里的花却投在了王琦瑶的篮子里。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怜措之意。四十岁的男人是有传惜心的,这怜惜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再折射出去的。四十岁的人,哪个是心上无痕?单单是时间,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划。更何况是这个动荡的时日,李主任这样的风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各种矛盾的焦点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有国与国间;里一层是党与党间;再一层派系与派系;芯子里,还有个人与个人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牵一发动千钧。外人只知道李主任重要,却不知道就是这重要,把他变成了个活靶子,人人瞄准。李主任是在舞台上做人,是政治的舞台,反复无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个政治的机器,上紧了发条,每时每刻都木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恒爱,永远不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爱,但爱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业,连附丽都谈不上的,有点奢侈的意味。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木计其数了。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美人,有一句话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重,把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是焕然一新的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旗袍上的绣花给人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颜色,这颜色是天然的女人气,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了它,裁缝也是帮凶,做坏了它。这原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难免钦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虽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也并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出空去奉记王琦瑶。是在百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还没定,也许请某女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李主任听了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红缎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是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传播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地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见人们恭敬奉承的目光,虽知是孤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有了些认识。上车时,是李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车坐在她身边,身材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李主任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李主任一路都没说话,车窗是证了窗帘,有灯光映在帝上,一闪一闪的。王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帘上的灯光是成串的。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谁也不知道。王琦瑶心里是惴湍的,还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决定好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王小姐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有权力的谦词,是由你决定,又是不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一厂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任是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了王琦瑶的世界非常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农锦脂粉的光荣,是大世界上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说些东家的坏话。她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目了然的,没有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乙。但她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叮强求,自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自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臂上挽一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那司机下车叩的门,不轻不重的两下,一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些慌张,那李主任虽是昨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她坐进汽车,迎面看见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这样!王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头上。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地方,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味的。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几父亲在哪里谋事。王琦瑶…一回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气,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王琦瑶倒不知所措了,低下头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读书?王琦瑶抬头说:无所谓,我不想做女博士,蒋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