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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有人在门外喊:“穆敏哥!老王哥在这里吗?”
穆敏老爹起身迎了出去,然后把躬身垂手、彬彬有礼的大个子马尔克引了进来。由于是
第一次进这个家,马尔克毕恭毕敬地摊开并并拢两手,掌心向内,诵读了几句祝祷的经文,
然后房东二老与他一同摸脸呼“阿门”,然后马尔克向我们三个人依年龄为序一一施礼问
候。我们腾出地方,请马尔克坐在上首,马尔克直挺挺地跪坐在那里,显出一种傻大个子的
傻气,接过阿依穆罕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两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
“回来了一个小时了。”他恭顺地答。
从“一个小时回来”到“回来了一个小时”,我“服”了。
人类语言的排列组合真是奥妙无穷。
马尔克呷了几口茶,又掰下一小角馕沾了沾茶水,吃掉之后,说明来意:“我是为了邀
请老王哥才到这里来的,我早就想邀请老王同志到在下那边去坐一坐,‘他会来吗?’我这
样想着,犹犹豫豫。但在我们心里,”他指指自己的心窝,“我们对老王同志是有敬意、有
理解也有友谊的。今天早晨,如果没有老王哥,我就去不成市上了。唉,好人哪!我们应该
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噢!回家与阿丽娅一说,阿丽娅说,快把老王同志请来坐坐,我
们要好好地坐一坐,我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心,我们心贴着心……这岂不好哉!”
房东二老催促说:“老王,快去吧!请去吧!”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这也是维吾尔人受到邀请时应有的神态,然后我起身随马
尔克去了。
这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11点多,按乌鲁木齐时间是九点多,而按伊犁的经度来计算,
不过是晚上八点半左右,暮色苍茫,牛吼犬吠,羊咩驴叫,一副夏收开镰前的平静景象。如
果马尔克不来,我本打算在茶足饭饱之后磨磨镰刀,早早入睡以养精蓄锐的。他来了,我当
然也很高兴,但一边走一边发愁,依我的经验我知道,“来者不善”,这一去,肠胃面临着
超负荷大干一场的任务,真后悔晚间把猫吃剩的奶油吃得过多了。另一方面我也鼓舞自己,
既去之,则安之,一定抖擞精神去加劲吃、喝、说话,借此机会好好地了解了解这颇有特色
的一家。
他的家就在有水磨的那条街的拐角处,在一株大胡杨树的下面,暮色中我见他的小院门
和小门楼修得整整齐齐,木门上浮雕出几个菱形图案,最上面正中是一颗漆得鲜红的五角
星,五角星中心镶着一个特大号的料器的毛主席像章。小木门似乎还有一点特殊的机关,他
左一拉右一按,没等我看清就自动开了,我们走进去,又自动关上了。
进得门来,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两边竟全是盛开的玫瑰花,红的红,白的白,芬芳扑
鼻,我既赞叹,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小门和花径。他解释说:“这个院子还有个旁门,我
的牲畜和毛驴车从那个门走。”于是我点点头,用力吸吮着玫瑰花香,随他走到花径尽头,
来到一个把三间房前全部覆盖了的大葡萄架下面。葡萄叶已经长肥,葡萄珠还只有米粒般大
小。我清了清自己的鞋子,马尔克为我推开门,从房里射出一道强光,我躬身进门模仿穆斯
林先叫了一声:哎斯萨拉姆哎来依库姆(问安的话),然后抬头,只觉强光照得我睁不开
眼,原来矮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
我知道这个公社许多队都是有汽灯的。那是1964、1965年社教运动中为大办文
化室而买的,社教队还没离村,大部分汽灯就坏了,不知道是灯的质量不好还是使用保管不
善。等社教队撤走之后,文化室纷纷关、停、并、转,有的改成了木匠房,有的改成了粮油
或农机具仓库,但也都还有一些书、报和简易书架、报架缩在一角接尘土,有的文化室里还
有各种金字标语、红绿纸花、彩灯等饰物,也都自生自灭。至于汽灯,从六五年底以来我连
残骸都没见过了。
因此,马尔克家的雪亮刺眼的汽灯使我觉得兴奋。好不容易调整好了瞳孔以后,我看到
在外屋里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本来是跪在那里用形状像腰刀的维吾尔式切刀切胡萝卜的,
见我进室问安,她们便站了起来,“请进,请进,老王请进!”第一个女人说。她婷婷玉
立,穿着隐约透出嫩绿色衬裙的白绸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凸出的青筋和锁骨显示出她的极
为瘦削,鹅蛋圆脸,在灯光下显得灰白、苍老,似乎有一脸的愁雾。乳黄色的头巾不知是怎
样随意地系在头上,露出了些蓬松的褐黄色的头发。鼻梁端正凝重,很有分量,微笑的嘴唇
后面是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可惜,使我这样一个汉族人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有一粒光灿灿的
金牙在汽灯的强光下闪耀。但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在淡而弯曲的眉毛下面,眼睛细而长,
微微上挑,眼珠是淡灰色的,这种灰色的眼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是这样端庄、慈祥、悲
哀,但又似乎包含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矜持,深不见底。我以为,她是用一种悲天悯人和
居高临下的眼光正面地凝视着我的。她用她的丰富的阅历和特有的敏感观察了我,然后用简
单的肯定或否定语气词回答了我的问候——当然,我也就明白了,这就是阿丽娅。然后,她
把另一位女子介绍给我:“爱莉曼,塔里甫哥的女儿。”她说话就是这样简短,只有名词。
爱莉曼健壮得像一匹二岁的马驹,面色红里透黑,肌肉是紧密、富有弹性、而又富有光
泽的。她的眼睛也像还没有套上笼头的马的眼睛,热情冲动,眼珠乌黑,她的黑眼珠大得似
乎侵犯了眼白的地盘,尽管她努力用羞涩的睫毛的下垂来遮挡住自己的眼光,然而,你仍然
一下子可以感觉到她的眼里的漆黑的火焰。她的鼻子微微上翘,结实有力,她的嘴唇略显厚
了一些,嘴也大了一点,然而更增加了她给人的一种力感,也增加了朴实感。她比阿丽娅年
轻多了,一看便知道是个未婚的、却是渴望着爱情的姑娘。她个子比阿丽娅矮一些,肩却比
阿丽娅宽,她穿一件褐底黄花连衣裙,上身还罩着一件开领西式上衣,她的左手放在衣袋
里,伸出右手示意欢迎,这种姿势流露着一种洒脱和强悍。她只用鼻腔里的几个“嗯”回答
了我的问候。
马尔克补充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的邻居,她跟着阿丽娅学缝纫。她本人是粮站的
出纳,是月月挣钱的人哪!”
马尔克的介绍使爱莉曼不好意思了,她转过了头,而且,我觉得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我回头看了看马尔克,这一瞬间我才注意到在汽灯的照耀下他的眼珠是那样的蓝,也许
说蓝不恰当,应该说是绿,那是一种非常开放的颜色,它使我想起天空和草地,一望无边。
这三个人的眼珠从颜色到形状、到神态是如此不同,对比鲜明,使我惊叹人生的丰富,祖国
的丰富,新疆各民族的丰富。我甚至从而更加确信,我在1957—1958年遭到厄运,
在60年代远离北京,在1965年干脆到伊犁的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确实是一件好事
情。至少不全是坏事情。
马尔克把我让进了里屋,习惯上这应该算是他们的客房。客房比外屋大多了,墙龛里放
置着一盏赤铜老式煤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地上铺满深色花毡子。有一张木床,床栏杆呈优
美的曲线,每一个接榫处都雕着一朵木花,四条腿像四只细高的花瓶;床上摆着厚厚的被
子、褥子和几个立放着的大枕头,靠墙处悬挂着一个壁毯。我知道,这张堪称工艺品的床定
是马尔克的得意之作,我也知道,维吾尔人家的这种床一般不是为了睡人,而是为了放置卧
具和显示自己的富裕、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看来他们是上等户,都有手艺嘛,我暗暗想。
这间客房墙壁是粉刷成天蓝色的,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安宁。正面墙上竟贴着五张
完全相同的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像,五张像排列成放射形的半圆,这种独出心裁
的挂“宝像”的方法确实使我目瞪口呆。至少在晚上,这五张花环式的照片与天蓝色的墙
壁,与古老的煤油灯及同样古老的赤铜茶具与赤铜洗手用曲肚水壶,与雕花木床及雕花木
箱,与壁毯及精美的窗帘,并无任何不协调之处。正像他在说话的时候那样大量地引用(有
的引用是准确的,有的是大概的、半准半不准的,有的我以为是他自己杜撰的)语录一样,
乍一听没有任何生硬之感,这实在是“三忠于”、“活学活用”的维吾尔化、伊犁乡土化,
我想。
下面我不准备详细描述这一晚上他们对我的款待了,这款待是成龙配套、一丝不苟、而
又严格地符合礼仪的。我只准备提两个事实,第一,在夜里两点的时候(爱莉曼已经告辞
了),阿丽娅开始切另一部分肉,为我们做酒后食用的酸面片汤。第二,本来我至少近一个
月,消化不大好,我一向没有夜餐习惯,但这次被拉了来,甜食、肉饼、奶茶、抓饭、酒
菜、面片汤,我一点没含糊,舍命陪君子,全吃了个超饱和。我本以为第二天非得急性肠胃
炎不可的,结果完全相反,不但未有异常,而且治愈了酵母片与胃舒平没给我治好的肠胃
病。噢,我还要罗嗦一句,饭菜确是第一流的,但他的酒实在可怕。他透露说,我们喝的是
医疗用的酒精,正是那个要了他的小摇床的卫生学校的朋友“关怀”给他的。
席间,马尔克向我敞开了心扉,挥动着双臂与我畅谈,大部分话是用汉语说的。我曾经
建议用维吾尔语交谈,一是给我自己创造更多的学维语的机会;二是我觉得他的汉语说得不
算流利。但是他坚持要说汉语,遇到表达上的困难他随时插入维语还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