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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么?〃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呆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中篇小说(三)第100节 表姐(6)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窜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喀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格格〃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作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劈劈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嚎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么?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