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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的房里烧着煤火,外面冷风呼啸,那些小伙子都想进来烤火。在那种地方,一炉煤火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七爷并不善谈。〃句了信口开河地说。
〃哼,何处又不是一样?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了私下里的淫乱。我们不去那边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没有那个必要罢了。你不觉得这条街上的人内心都如明镜一般吗?〃
〃您的儿子,他已经走了。〃句了恭恭敬敬地说。
〃他去了国外。我认为他的主意不错:离开此地。〃
〃他根本没有离开此地,他是一个寄生虫。吸您和您女儿的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袒护他?您因为生他的气而病倒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也为了欺骗你们自己,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胡说一气,不是吗?我要对您说,停止这种折磨吧。〃句了凑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这些话,一说过之后就感到恐惧在上升。
〃句了啊,和我这老太婆相比,你只能算是一个小伙子呢。你去那边渔场里走了一趟,马上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比锐利了,是这样吗?你究竟观察到了什么呢?如果你不说出来,那要好得多,别人会认为你心里有底,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暴露你内心的无知,只会更加加深我的担忧。我要告诉你,只有我愿意关心的事我才会去关心,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老婆子说到这里那张脸就痛苦地皱成一团。
一瞬间,句了惊奇地发觉自己感到了老婆子的痛苦,那无比遥远而又无比贴近的痛苦,他在惶惑中想要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他抬头看见了蛾子。
〃你该走了。〃蛾子轻轻地说,并指了指已经睡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好像在梦中蜕皮。
那以后七爷和句了在街上遇见过一次。七爷的样子显得俗气了很多,扯着嗓子说话,还有点装腔作势。句了想,是不是他到街上来的时候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呢?可能从来就这样,只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吧。他虽然做出这副样子,灰元和老婆子却是懂得他的,从一开始就完全懂得他,多么奇怪啊。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与七爷相通的呢?
〃句了,怎么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七爷嚷嚷道:〃没事就到渔场里去走走吧,呼吸些新鲜空气,哈哈!街上的空气令人窒息,你看看这些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里找得出一张清爽的脸!没有一个可以和渔场的小伙子比!〃
句了涨红了脸,着急地向他打着手势,想要他住嘴,因为很多人都在路边停下来望着他们俩,好像要看个究竟似的,其中两个还交头接耳,用手指着句了说悄悄话。
七爷根本不理会句了,照样高声大气的说: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了,尤其是这些拖拉机,噪音震得人要发昏!你的日子很不好过的,何必硬撑着不说出来呢?前些年我就看出你的脸色不对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退了休的人是怎么回事我最清楚,表面上很清闲,其实呢,东想西想的,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喂,你不要走嘛,我是说给你听的呀!〃
句了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臊得通红了,他从未像这样当众出过丑,至少近期内没有过。走出好远,回头一看,七爷还在街边向那群人高谈阔论,很宽的手掌一挥一挥的,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厌恶。想到一个熟人竟会给他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象,句了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是不是自己将那天夜里的事神秘化了呢?也许七爷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只不过是自己随心境的改变将他设想成不同的样子,而句了一贯认为自己的想像能力是很差的,所以他的构想也是很幼稚的,就像老婆子说的那样无知得很。那么七爷到底要表达些什么呢?他总不会单纯为了演讲或嘲笑他才到街上来的吧?他那粗鲁的话语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机锋呢?
他快到家时又听见七爷在他身后喊他,跑得呼哧呼哧的。蛾子和院子右边那户人家的女儿正站在大门口说话,看见七爷,两个掩嘴相互一笑。
〃成日里呆在这种地方,心情一定很烦闷吧?〃七爷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句了感到他的手很重,像有磁力一样地在他背上吸了一下。
〃七爷您真是身体强健啊!〃句了说。
蛾子和银香听了句了这句话,如同听见了炸雷一样尖叫着往屋里跑。
〃你的环境很差嘛。〃七爷看着女孩的背影,搔着光头讥笑地说:〃蛾子在装蒜,刚才她还在街上津津有味地听我谈话呢。你和她们相处不容易吧?我知道她们不愿意你到渔场里去,不过她们决不会阻止你。你甚至可以带那小贩一起来。渔场里好玩得很啊,尤其是夜里花样更多。〃
中篇小说(二)第55节 鱼人(9)
句了在家中等。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是等灰元吧,要不等谁呢?可是灰元好几天都没有来,句了有点灰心了。早上晾出去的衣物又被大雨淋湿了,现在挂在房中一股沤坏了的气味,句了就在这腐败的空气中痴想着。早上他看见老婆子起来了,由蛾子搀扶着走到院子里去,她又瘦了很多,被宽大的黑罩衫裹着,简直不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仿佛蛾子那结实的双手轻轻一提就可以将她提起来。蛾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围着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在说些亲热的话。他们在院子里相遇,句了很想和老婆子讲话,可是老婆子沉浸在幻想中,根本没看见他。蛾子恶意地向他瞪眼,不耐烦地踢着脚,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回到房里不久,又听见母女俩在那边小声议论,但议论的中心却不再是他了,这又使他有种莫名的悲哀。她们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注意他,想想从前几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蛾子家关系冷淡,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他与她们来往得多了,自己就生出幻想,以为她们会要时刻留心自己,但也不是这么回事。近来他变得反常了,她们不理他时他觉得委屈,她们抓住他不放他又厌恶。句了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总是有很大的谬误,又感到最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这几个人。渔场里的工人也很深奥,可他们单纯、迟钝、变化很少,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除了七爷之外,他从未看见那些人脸上出现过表情,他们总是那木然的、永恒不变的一张张脸。句了想,要是与这些工人相处,他是很有把握能处理好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七爷究竟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领导着那些工人,他的态度也许就是他们的态度?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能和工人相处得好?他让灰元也去渔场,只不过是句调戏的话罢了,灰元是不会去的,他早说过了。从灰元的态度还可以看出,他对渔场是很了解的,说不定年轻时常去渔场,只是现在不去了,还有老婆子也是如此。早年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为什么渔场的工人们总能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个七爷,一旦到了街上就令他厌恶起来了呢?句了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个大头的工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确实很久没像以往那样站在马路边,长久地、痴痴地向渔场里眺望了,他似乎比以前忙乱了许多,但是都在忙些什么呢?回忆使他伤感,他倒不是想回到先前那种平静的日子里去,他也知道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的,是暴风雨之前的长久酝酿阶段,可毕竟让他缅怀不已啊。那个时候,在他的生活里既没有小贩,也没有老婆子,七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熟人,一切都是那样简简单单。那个时候他甚至有一个打猎的计划,为此还买了一支鸟枪放在家中,虽然只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了。首先,不论他在自己家中干些什么,总是觉得隔墙有耳。哪怕是出去散散步这样的小事,也往往有人在背后注意他,评价他的行为。其次,他自己的思想也远不如从前单纯了,灰元、老婆子和七爷将他的思路弄得乱七八糟,无形中使他那缓慢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就在不久前,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吃着面条,他还在设想结局前将发生的事呢,他认为自己的日子已不多了,自己会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一天,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了。可是现在一切全乱套了。
句了等得不耐烦,就打一把伞到外面去走。他不想到街上去走,不想在街上碰见灰元,因为那就像他是有意去找他似的,他不想给他这种印象。他从菜地边上选了一条小路信步往前走,那天夜里和他说话的那个菜农看见了他,立刻放下锄头,从斗笠下边注视着他,这使他很生气,就将雨伞一偏,挡住那人的视线。没想到那人还不甘心,跟在他后面喊:
〃这么大的雨,您往哪里去啊!〃
那声音好像在乞求他似的,乞求什么呢?那人又跟了他一段路,见他不回头,只好放弃。这种事,令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自言自语道:〃摆都摆不脱嘛。〃
他在菜地间稀里糊涂地走,一直走到和渔场接界的地方。站在近处看鱼塘。雨中白茫茫的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风从塘面吹过来,斜飘的雨打湿了他的裤子,他便掉转头,照原路回家,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快到家时蓦然发现那菜农还站在那里,拄着锄头呆呆地看他走过。句了的腿在湿透的裤管里狼狈地迈动,几乎是逃窜一般地从那人眼皮底下跑了过去。
回到房里换下湿裤子和套鞋,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幼稚,这么大年纪了,到雨里面去疯走,患了重感冒可就完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走就走到鱼塘边去了,幸好没碰见七爷,当时自己那副样子一定不雅观。再一想,自己年纪已经一大把,还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蛾子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怜悯自己呢?他真是本性难改啊。隔壁早早地熄了灯,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从她们那边传来些叽叽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