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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地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拔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
嫂子进来打扫卫生了,她用扫帚一划一划地扫着,显得十分沉着。
〃嫂子,这些老鼠全是你们喂养的么?〃
嫂子转过身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真可怜。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准则:要适应这里的一切,不要对抗。你看,我从你哥哥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吧。〃
奇怪,她在房里的时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欢,好像在示威一样。我又思考起那个问题来:母鼠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太阳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阳了。起先我听见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吵,后来屋里就发生了骚乱。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声呼叫〃死人啦!!〃我呆看着那一条阳光,不愿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老鼠咬啮木头的响声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后来我得知大年在家里上演了自杀的好戏。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帮他一把,二年就乱叫起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
忧心忡忡的哥哥只是不住口地说:
〃他不该回来,他不回来这里已经够乱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
母鼠的伤很快好了,它又可以到地板上吃东西了。也许,它根本没受伤,至少我没看到。我每天夜里都听到它那有弹性的步子落在地板上,它仍然是那么谦卑和谨慎。而嫂子,在打扫我的房间时偶尔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说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事。她总是重复这句话:〃不要对抗,就会相安无事。〃
我的体内渐渐地空掉了,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呢?当我凝视着家里这三个人的时候,我就从他们身上也看出了相同的特征。我觉得用〃徒有其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们是最合适了。
哥哥已不像以前那么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了。每星期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揭开鞋柜的布帘子,将那只双目无光的母鼠看来看去的看个够。末了,他叹口气,将它称为〃父母的遗产〃。
〃我每天去上班,可是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班上。我到了下午就那么急着往回赶,竟会把鞋都跑脱了。〃他说。
〃可是你看看它,并不到处跑。它心里怀着强烈的梦想。〃
〃是这样。〃哥哥叹了口气,有点自卑似的看了看脚下开裂的鞋底。
2003年4月6日于北京
读书笔记(一)第198节 艺术复仇(1)
艺术复仇读鲁迅《铸剑》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这是旧式复仇与黑色人的复仇的本质上的区别。
很显然,眉间尺是现实中具有理性认识的个人,他的处境是绝境,他的出路是通过体内热血的、爱与恨的冲动不断地认识。黑色人则是那模糊而纯净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从〃汶汶乡〃(虚空)而来,他要用眉间尺的爱和血和恨来实现自己,演出一场复仇的好戏。眉间尺则要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升,上升至〃异处〃,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对读者来说难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恶〃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将他与某种社会性的身份挂钩,然而这样的小说是另有所图的。认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鲁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予社会中的个人,可见其对自身的严酷、决绝,对人类处境(当然首先是中国人的处境)深深的绝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旧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饱含爱的激情(爱青剑),而又残暴阴险,处处透着杀机。他因爱而杀人,一旦爱上什么(人或物),必然伴随了杀戮。而眉间尺的形象,则是觉醒的新的人性之体现,是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