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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阴雨天,胡三躺在房里,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过去了,接着又一个,到第三个人出现时,胡三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录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称眼前这个老头为〃小录〃不合适,这还是三十年前的叫法呢。
小录额头上的那几条沟夸张地移动了几下,他还是立在原地,并不探进头来看。
〃胡老师心中装着天下事呢,这真是难能可贵啊。〃
胡三看见还有一个人往小录身边挤过来,接着又有第五个、第六个,全是熟人,他们此刻不耐烦地推着小录往前走,因为后面还有人。胡三闭上眼,不想再看了,这些人已经塞满了他的脑海。他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样〃心中装着天下事〃的呢?这不就是他本人的变化吗?已经死掉了的计划,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复活着,这种血管里的复活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想想看,都已经三十多年了,当年的原班人马还留在此地,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么呢?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平时互不来往的这些人结伴从他屋前经过,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吧?胡三兴奋起来,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他的鸡在屋前的遮檐下排成一排,站的站,蹲的蹲,镇定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雨斜斜地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凄婉的情绪,胡三心里刚刚产生的兴奋又渐渐地消沉下去了。素媛老婆子从雨中朝他跑来,挥着手说:
〃他死了。〃
〃谁?〃
〃你们的大哥嘛。老人家高寿,活得太久,脖子上都长出了蛆。看样子,走的时候很幸福呢!走了好几天,家人才发现。这种事,我能理解。〃
大哥是那个计划的核心人物,他应该得到幸福。胡三看到眼前的事实都清清楚楚了。他应不应该去探望一下呢?胡三望着麻点母鸡,仿佛要她来拿主意。麻点鸡懒洋洋地将头缩到了翅膀里头,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样子。
〃同亲近的人最好不要告别。〃素媛做出知情者的表情说。
但是她并不知情,她是一个外人,后来才搬来的。有时候,外人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
胡三老头一会儿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加入昔日同伙的行列。他坐在屋檐下看雨,脑子里总出现那些绿毛龟,他深深地感到,远蒲真是个有远见的人,而他自己,稍稍有点迟钝,也从来不曾像他那样躁动,可以说同远蒲相比,自己的生活属半死不活的那一类吧。三十多年里头,胡三竟没有做过一次梦,他总是醒着,夜里也只是打一打盹。有时候,他疲倦到了极点,他就想,这会不会是梦呢?但不是。他咬了咬指头,痛得皱起眉头。只有童年的记忆里有梦。
〃葬礼一完毕,他们都要离开此地了。大概早就商量好的。〃
〃很好嘛。〃
〃你呢,恐怕是永久留下了。总得有个人留下,对吧?〃
〃对。〃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胡三虽然讨厌素媛老太婆,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关于绿毛龟的事。素媛就说,远蒲那种腌老头子,张开口来连牙齿都腐烂了的家伙,当然只配养那种怪物。胡三又很懊恼,他不该同这老婆子议论远蒲,这种人的意见有什么价值呢?议论倒也罢了,自己竟然把同事的秘密告诉她,真是老昏了头了。素媛见他沉着脸,就一跺脚走开了,还边走边飞起一脚朝麻点鸡踢去,母鸡惊呼着飞到半空,落在泥水中。胡三看着母鸡的狼狈样子,心想,她也有失去镇定的时候呢。远蒲是昨天傍晚走的,背着丑陋的大包袱,驼着背走得很快,胡三想追上去喊他,那两只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可能他早看见胡三了,出于鄙视不想同他告别。当时胡三回忆起绿毛龟那一幕,心里也有点羞愧。同事们都走了之后,会留下一些空房子,那些房子会不会有人来住呢?胡三惦记着远蒲的龟,当晚就去他家看。从门缝往里一瞧,水缸还放在屋当中,龟当然也在里头。女邻居过来告诉胡三,说远蒲不会回来了,嘱咐她不要动屋里的东西,远蒲还说那些龟不吃东西还可活两年。胡三听得全身打冷颤,连忙要走,女邻居还跟在他身后说:〃远蒲先生真是心狠手辣的英雄啊。〃胡三仿佛听见她在身后笑。昨天一夜他都在想,那些爬不出来的龟最后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呢?雨里头隐隐约约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胡三觉得这种张扬有点好笑,也不符合死人的愿望。一个被蛆吃完了的死人,哪里会想要张扬呢?不过也许锣鼓声是另有用意,说不定是那些人想振奋精神吧?刚才小录那副样子像在做梦呢。胡三自己倒是想做梦,想了三十年,可就是做不成,这也是他只好留在此地的原因。大概乌龟也不做梦吧。想到这里胡三心里一愣,终于明白了远蒲让他看乌龟的用意,这是他最后的留言啊。当时他那么恐惧,而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胡三老头从短短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反而静下来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将那一群鸡从鸡舍里放出去,只觉得一种踏实的感觉往四肢蔓延开去。周围的一切凝固下来,夏天的太阳在门外晒着,马路上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中却飞来一只大绿头苍蝇,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直升机要来扫荡似的。胡三在这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自如地思考着,很惊奇自己在老年怎么还会有如此的灵敏性。他有些笨拙地挪开一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匣子,那里面装着他从前生活的一些纪念品。那全都是一些可笑的东西,比如一枚生锈的螺钉,一个皮带扣,一包鸡瘟药,一块树皮,一只只剩下三分之一体积的陀螺,一张发霉的底片(照的是一堵墙或一个人的后脑勺),一只汤匙柄,一束鞋带等等,五花八门的。他在匣子里扒拉了一气,终于找出了那只其大无比的蝉蜕,他将这个东西放到桌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观察。这只蝉蜕除了体积超大以外,色泽也有所不同,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呆了这么多年了,仍然泛出那种微微的红色,乍一看就像一只活蝉。胡三凝视着这只蝉,脑子里的思维立刻受到了阻碍,要爆炸似的。胡三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仍然感觉得到蝉蜕正在不断变大,一会儿工夫,竟把整个桌子都占满了。胡三不敢看它,他眼前恍恍惚惚的,一低头,发现那只圆滚滚的绿头苍蝇掉在脚下,已经死了。而在屋外,马路上的机动车又响起来了。胡三找出一块纸片,将死苍蝇包在里头,扔在墙角的垃圾袋里,回想起苍蝇刚才的威力,很诧异它怎么死得这么干脆。
〃胡三啊,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大的闲情啊。〃
素媛老婆子从桌上拿起蝉蜕,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胡三看着她心里就发慌。
〃你那天讲的绿毛龟的事,我在心里好好地想了一下。既然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就成了绿毛龟了么?〃她放下蝉蜕,一本正经地说。〃真幸福啊,这种事。〃
她瘪着嘴巴还说了些其他的。
老婆子走了一气,屋里还留着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洞穴里的腐朽味。胡三想,自己从来没听懂过她的话,但她今天这番话正是他脑子里的思想,真是见了鬼了。的确,那只大水缸对于那几只龟来说,不就同胡三居住的这个世界一样大吗?那种事有什么可怕的啊。
胡三当即决定,下午还要去探望一下那几只龟,从门缝里仔细听一听响动。要是碰上女邻居,就同她详细打听一下远蒲出走前的情况。一想起一个人可以在三十几年里头保持一种阴沉的激情,胡三又不寒而栗了。
胡三知道桌上的蝉蜕又在变大,他眼睛不看那东西也知道。那庞然大物阻塞着他的思考。他明白那只是一个外壳,完全不像绿毛龟那样是实实在在的生物,不过这种划分他始终是怀疑的。比如现在,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仍然感到房内的拥挤,那蝉蜕正在专横地朝空间扩张,而他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绿毛龟啊绿毛龟。〃他像傻瓜一样叨念着,心里果真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那走廊上的太阳,那几只鸡,都显得分外的恬静,如同他体验中的一个五月的早晨。就在这一刻,仅仅只在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是一个钓鱼人,脸上胡须茂盛,他知道那是自己,他的每一根毛发都令胡三老头魂牵梦萦。
短篇小说(一)第160节 天空里的蓝光(1)
阿娥在院子里玩〃捉强盗〃的游戏时,一块尖锐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板,血涌了出来,她立刻哭了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家里走。在她的身后,孩子们照旧在疯跑,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阿娥一进门就止了哭,她打开柜子,从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一条破布,将脚板缠起来。血不断地渗出来,她又加了一条布。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惊恐地竖着耳朵,担心在后院修理木桶的父亲进来看见她。血很快止住了,阿娥解下那两条沾了血的布条,再用一条干净的布缠好脚板,然后站起来想把那两条脏布扔到垃圾桶里去。她刚一起身,门就开了,但进来的不是父亲,却是姐姐阿仙。
〃那是什么?〃她咄咄逼人、又有几分得意地指着阿娥的脚。
〃不要告诉老爸。〃阿娥哀求道。
〃这么多血!你的脚!闯大祸了啊!!〃阿仙故意高声叫喊。
一瞬间,阿娥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急急忙忙将那两条破布藏进门后边的草袋里,一只幼鼠飕地一下从草袋里溜出来,亡命地逃。她用力动了这几下,脚板又开始渗血了。阿仙仔细地观察了妹妹一阵,转身往后院走去。阿娥知道她找老爸告状去了,便胆战心惊地坐在竹椅上等着,她预料会有一场风暴。然而等了又等,父亲那边还没有动静,她于是想,会不会老爸太忙了(早上她看见有三个人来找他修桶),没时间来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