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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即是这样一部作品的写作,我也感动如同陷入茫茫沼泽地而长时间不能自拔。如果是
一部真正的长篇作品,甚至是长卷作品,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否胜往这本属巨人完成工作。是
的,我已经有一些所谓的“写作经验”,但体会最深的倒不是欢乐,而是巨大的艰难和痛
苦,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场大病。人是有
惰性属性的动物,一旦过多地沉湎于温柔之乡,就会消弱重新投入风影的勇气和力量。要从
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
征,耳边就不时响起退堂的鼓声。
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反过来说,就眼下的情况,要在文学界混一生也可以。新老
同行中就能找到效仿的榜样。常有的现象是,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谓“打响”了,就坐享其
成,甚至吃一辈子。而某些人一辈子没写什么也照样在文学界或进而到政界去吃得有滋有
味。可以不时乱七八糟写点东西,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即使越写越乏味,起码告诉人们我还
活着。到了晚年,只要身体允许,大小文学或非文学活动都积极参加,再给青年作者的文章
写点序或题个字,也就聊以自慰了。但是,对于一个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许莫过于
此。我们常常看到的一种悲剧是,高官厚禄养尊处优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于创造力的
生命。当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对人生没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这种悟性,那就另当别
论了。动摇是允许的,重要的是最后能不能战胜自己。
退回去吗?不能!前进固然艰难,且代价惨重,而退回去舒服,却要吞咽人生的一剂致
命的毒药。
还是那句属于自己的话:有时要对自己残酷一点。应该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
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
最后一条企图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5我对沙漠——确切的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
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
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
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
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
深刻。你感动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
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
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
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
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新疆界。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然过去一样激动。赤脚
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
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
常。虽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确定无疑,可是这个“朝拜”仍然是神圣而必须进行的。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许这个词不恰
当),而赌注则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尽管我不会让世俗观念最后操纵我的意志,但如
果说我在其间没作任何世俗的考虑,那就是谎言。无疑,这部作品将耗时多年。这其间,我
得在所谓的“文坛”上完全消失。我没有才能在这样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还能像某些作
家那样不断能制造出许多幕间小品以招引观念的注意,我恐怕连写一封信的兴趣都不再会
有。如果将来作品有某种程度的收获,这还多少对抛洒的青春势血有个慰藉。如果整个地失
败,那将意味着青春乃至生命的失败。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它的流失应该换
取最丰硕的果实——可是怎么可能保证这一点呢!你别无选择——这就是命运的题旨所在。
正如一个农民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他也不会为此而将劳动永远束之高阁;他
第二年仍然会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那么,就让人们忘记掉你吧,让
人们说你已经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里一样从文学界消失,重返人民大众的生活,成
为他们间最普通的一员。要忘掉你写过《人生》,忘掉你得过奖,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
地毯。从今往后你仍然一无所有,就像七岁时赤手空拳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去寻找生存的道
路。沙漠之行斩断了我的过去,引导我重新走向明天。当我告别沙漠的时候,精神获得了大
解脱,大宁静,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
的圣地走去。沙漠中最后的“誓师”保障了今后六个年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能矢志不
移地坚持工作下去。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准备工作平静而紧张地展开。狂热的工作和纷繁的思考立刻变为日常生活。作品的框架
已经确定: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为求
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工程是
庞大的。首先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构造这座建筑物?
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或者说解决得不好,一切就可能白白地葬送,甚至永远也别想再
走出自己所布下的“迷魂阵”。这个问题之所以最先就提出,是因为中国的文学形势此时已
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各种文学的新思潮席卷了全国。当时此类作品倒没有多少,但文
学评论界几乎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扬起漫天黄尘从而笼罩了整个文学界。
说实话,对我国当代文学批评至今我仍然感动失望。我们常常看到,只要一个风潮到
来,一大群批评家都拥挤着争先恐后顺风而跑。听不到抗争和辩认的声音。看不见反叛者。
而当另一种风潮到来的时候,便会看见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转弯,折过头又向相反的方向涌
去了。这可悲的现象引导和诱惑了创作的朝秦暮楚。同时,中国文学界经久不衰且时有发展
的山头主义又加骤了问题的严重性。直言不讳地说,这种或左或右的文学风潮所产生的某些
“著名理论”或“著名作品”其实名不副实,很难令人信服。
在中国这种一贯的文学环境中,独立的文学品格自然要经受重大考验。在非甲必乙的格
局中,你偏是丙或丁,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之所以还能够坚持,是因
为你的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
明你能够存在。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系。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在当前各种文学思潮文派日新月异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是否还能用类似《人生》
式的已被宣布为过时的创作手法完成这样作品呢?而想想看,这部作品将费时多年,那时说
不定我国文学形式已进入“火箭时代”,你却还用一辆本世纪以前的旧车运行,那大概是十
分滑稽的。
但理知却清醒地提出警告:不能轻易地被一种文学风潮席卷而去。实际上,我并不排斥
现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阅读和思考现实主义以外的各种流派。其间许多大师的作品我十分
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于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开始直至欧美及伟大的拉丁
美洲当代文学之中,他们都极其深刻地影响了我。当然,我承认,眼下,也许列夫·托尔斯
泰、巴尔扎克、斯汤达、曹雪芹等现实主义大师对我的影响要更深一些。我要表明的是,我
当时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人生》式的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作品,而是我对这些问题和许
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7就我个人的感觉,当时我国出现的为数并不是很多的新潮流作
品,大都处于直接借鉴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水平,显然谈不到成熟,更谈不到标
新立异。当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这些作品的出现本身意义十分重大,这是毋容置疑
的。我不同意那些感情用事的人对这类作品的不负责任的攻击。从中国和世界文学史的角度
观察,文学形式的变革和人类生活自身的变革一样,是经常的,不可避免的。即使某些实验
的失败,也无可非议。
问题在于文艺理论界批评界过分夸大了当时中国此类作品的实际成绩,进而走向极端,
开始贬低甚至排斥其它文学表现样式。从宏观的思想角度检讨这种病态现象,得出的结论只
能是和不久前“四人帮”的文艺特殊同归,必然会造成一种新的萧瑟。从读者已渐渐开始淡
漠甚至远离这些高深理论和玄奥作品的态度,就应该引起我们郑重思考。
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新文学流派和样式的产生,根本不可能脱离特定的人文历史和社会
环境。为什么一路新文学现象只在某一历史阶段的某个民族或语种发生,此如当代文学中的
“魔幻现实主义”为什么产生于拉美而不是欧亚就能说明问题。一种新文学现象的发生绝非
想当然的产物。真正的文学新现象就是一种创造。当然可以在借鉴的基础上创造,但不是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