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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在那里,我曾写出过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
的一块“风水宝地”。而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人生的纪念,此刻我要回到那个亲切的小县城
去。
一旦产生这种热望,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我远
行。
于是,一天之内就赶到了甘泉。
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工作——从工作的角度看,
似乎中间没有这几百里路的迁涉,只是从一张桌子挪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象得那么顺利。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人生》时那样,抓紧时间到洛河
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地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我一天天在看着
它们长大。从《人生》的写作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永
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以后我每次北上路过甘泉,总过车窗深情地
望这个地方,胸口不由一阵阵发热。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过此地时,发现新修的铁路线正好
从这块川地上通过,原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是
的,生活在飞速地前进,然而我们仍像先前所说,对于过曾给过我们强烈而美好印象的一
切,只有忱惜地告别,而不会无情地斩断。根据要求,我必须最晚在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
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另外,准
备发表第三部的大型杂志《黄河》也已推迟发稿二十天在等这部稿了,主编珊泉先生已给甘
泉接连发来两封催稿的电报。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腿不断抽筋。晚上
的几小时睡眠常常会被惊醒几次。
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
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
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
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远面碧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
息。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我弟弟天乐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后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
县招待所。不过,他们还不准备打扰我,要等待我从那间工作室走出来才和我分享快乐。甘
泉县的几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人们已张罗着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后晚上一块
聚一聚,因为按计划,我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延安,然后从吴堡过黄河,先在太原将复印稿交
《黄河》,再直接去北京给中央台交稿。只有这样,我才能赶上六月一日这个期限——如果
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赶不上了。当我弟弟和朋友们已经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按“惯
例”在睡觉。因为是最后一天,必须尽可能精神饱满。
起床后,我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来页初
稿。一切所经历的有关这部书的往事历历在目,但似乎又相当遥远。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
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
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当我们要接近或到达这个目
标时,我们才不由回头看一眼自己所走过的旅程。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
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
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
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天冬,从生到死,第
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
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
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由此,这劳动就是平凡的劳
动,而不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由此,你写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
员,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
个特殊的日子;
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开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实际上是徒劳的。为了不
让泪水打湿稿纸,将脸迈向桌面的空档。百感交集。想起几年前那个艰难的开头。
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结束。
毫无疑问,这是一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
心脏在骤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晕过去的感觉。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
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
时间在飞速地滑过,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十多页稿红简直成了不可逾
越的雄关险隘。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
掉在了稿纸上。
焦急万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们正围坐在酒桌前等待着我。这是
从未体验过的危机——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进脸
盆,随即从床上拉了两条枕巾放进去,然后用“鸡爪子”手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
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立刻抓住笔。飞快地往下写。
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那个时分,终于为全书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是思想的支
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
笔从窗户里拥了出去。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
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
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翠不堪。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住,出声地哭起来,我向另一个我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
童一样的软弱。而那个父亲一样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并引导我走出卫生间。
我细心彻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装进了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十本抄写得工工整
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到能出席宴会的程度。在这一
刻里,我什么也没有想,只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
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这也正是此刻我想说的话。从最早萌发写《平凡的世界》到现在已经快接近十年。而写
完这部书到现在已快接近四年了。现在重新回到那些岁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
正是怀着一种对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写了上面的一些文字。
无疑,这里所记录的一切和《平凡的世界》一样。对我来说,都已经成了历史。一切都
是当时的经历和认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生活以及艺术的变化发展,我的认识也在变化
和发展。许多过去我所倚重的东西现在也许已不在我思考的主流之中;而一些我曾经视或者
未触及的问题却上升到秩要的位置。一个人要是停留在自己的历史中而不再前行,那是极为
可悲的。但是,自己的历史同样应该总结——只有严肃地总结过去,才有可能更好地走向未
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有必要把这一段经历大约地记录下来。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另一
个原因是,许多报刊根据道听途说的材料为我的这段经历编排了一些不真实的“故事”,我
不得不亲自出面说一说自己。
可以说,这些文字肯定未能全部记录我在写作这部书时的生活经历、思想经历和感情经
历。和书中内容平行漫流的曾是无数的洪流。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储蓄在记忆里;尤
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许多无名的感情溪流更是无法留存——而那些东西才可能是
真正有光彩的。不过,我总算把这段经历的一个大的流程用这散漫的笔调写在了这里。我不
企望别人对这些文字产生兴趣,只是完成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一九九一年三月,当
《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以往漫长而
艰难的年月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虑怎样写完这部书,而不敢奢望它会受到什么宠爱。我
已进入“不惑”之年;我深知道任何荣誉并不能完全证明真正的成功。这一切只不过促使我
再一次严肃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是的,我刚跨过四十岁,从人生的历程来看,生命还可以说处在“正午”时光,完全应
该重新唤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这庄严的劳动之中。
那么,早晨依然从中午开始。
1991年初冬—1992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