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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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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让人遗憾的是,有些人找到了,他们却谈不出什么,或者是不愿意谈。“农工嘛,就是与泥巴打交道的人,泥巴永远在,人嘛,被泥巴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最后自己也成了泥巴,与泥巴打交道的人就是这命。”说这话的是一个干瘦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有两双奇特的大粗手的老人。 
  还有位老人对我所做的事不屑一顾:看样子,你要为这些女兵树碑立传吗?我看不用。伺候机器的人机器会记住他,伺候泥巴的人,泥巴会记着他,这就足够了,足够地真实。书上的东西,我们不奢望也不信任。那么多书,连一个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过。为什么朝朝代代,苦的都是在泥土中翻滚的人。我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哧”地冷笑了一声。 
  我记得自己当时无言以对,尴尬而慌乱。他的话和那声冷笑一直刺痛着我的心。 
  我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我想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写一点真实的文字,和他们以及他们的庄稼一样真实的文字。 
  有一位白俄罗斯作家说过,正在身边而又未被我们感觉到、意识到的故事太多了,犹如历史本身。 
  所以,当我像孩子一样每每坐在这些老军垦战士跟前,听到他们讲述过去的岁月时,我总能感觉那就是历史本身,那就是时光中最感人的成分。 
  我坐着客车一直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面走。北泉镇过了,大泉沟镇过了,十户滩镇、莫索湾镇过了,汽车折向西北,进入了东阜城镇,这是农八师一四九团团部所在地。它孤悬于垦区之外,被中国第二大沙漠紧紧地包围着。走在田垅之上,你甚至可以感觉出这片土地在沙漠紧逼之下的挣扎。 
  这是一块硬在沙漠中开垦出来的土地。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开了二十六年拖拉机,最后从一四九团砖瓦厂退休的廖群。不想来到这里之后,她去石河子为女儿带孩子去了。我只好又返回石河子找她。经过多方打听,终于与她联系上了。 
  可能是长期与泥土打交道的缘故,她保持了纯朴的本性,但泥土也使刚满六十五岁的她显得比同龄的人苍老了许多。 
  我们进疆的湘女主要是五一年和五二年,经戴庆媛和朱楚湘到新疆军区档案馆去查证,五零年和五一年有三千多人,这有花名册;五二年只有统计数字,是四千多人,共八千余人。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在整个新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留下过我们湘女的足迹,只要有团场的地方,就留下了我们湘女劳动的身影。每一片绿洲,包括七一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十月拖拉机厂、八一水泥厂、八一面粉厂、八一合作总社、八一毛纺厂、八一糖厂都浸透着我们的汗水。有不少人埋骨天山,长眠新疆。 
  人家说我们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其实,好多湘女不仅仅是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终生,好多人还接来了自己的父母,后来,兵团需要劳力,需要人口,他们又动员来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这种一人来疆牵动全家来疆的情况很多。 
  宋承莲自己吃了很多苦不说,有了孩子后,就把母亲接过来了,母亲离开了长沙的生活环境,到新疆来吃玉米渣子,吃土豆白菜,受风沙严寒,最后埋在了新疆。后来,她又动员弟弟从长沙来到了她千作的一四三团。她弟弟一直工作在该团水利战线,是总工程师,一九九四年在指挥抗洪抢险时,不幸牺牲了,被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土称号,也是埋骨天山。 
  还有吴楚芸,她儿子邹明一九—七六年在支援巴基斯坦时,为抢救战友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她想着毛主席的儿子牺牲在朝鲜而安葬在朝鲜,因此,她没有要求运回儿子的遗体。郭清秀的母亲漆瑞英在九四年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后,按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了玛纳斯河。而埋骨天山的女兵仅崔曼琼来疆时所在的分队就有刘益成、王春年、刘国安、童春珍、刘永琴、王丽丽、汤佑芳等。 
  我原名廖文藻,湖南衡山县人,一九五一年三月入伍,我父亲是醴陵县政府的一名科长,我是他的独生女。 
  我到部队后,分在二十六师休养所当护士,我是主动要求去开拖拉机的,没想一开就开了二十六年,这在湖南女兵中是唯一的。 
  不用说,那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很多人坚持不下来,就当家属去了。要说我不后悔也是不真实的,当初如果当护土,以后的生活会轻松许多。现在,伺候了一辈子泥土——到砖瓦厂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只有三四百元退休费,还只能领百分之八十。但这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怨不了谁。 
  我工作的地方都是苦地方。先是开发苇湖,然后又去了莫索湾。 
  那苇湖的苇子跟竹子一般粗,无边无际,一掉进去就很难钻出来。那儿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老鸹最多,好像全世界的老鸹全集中到这里来了。一飞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野猪、野狼也不少。有天晚上收工回来,我就被一条四条腿的“老兄”悄悄盯上了。走着走着,它突然把前爪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遇上麻烦了。只要我一扭头,它便会一口咬住我的喉咙。说时迟,那时快,我运足全力猛然抓住那两只爪子,狠命往地上摔去,我第一次知道狼的力气有那么大,我差点没有整过它。 
  这些大动物还好对付,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蚊子。一到夏天,就是蚊“雨”倾泻,蚊“雷”震耳。一张口就飞进好几只,一伸手就抓一大把。有人说,那儿是“白马进去,红马出来;瘦子进去,胖子出来”,马怎么红的?蚊子咬红的;瘦子怎么变胖的,蚊子给咬肿的。还有蛇,我有一天早上起来,被子上竟盘了一条蛇,吓得我连滚带爬地从苇棚子里逃了出来。那里雨还多,一下雨就是一片泽国,苇棚子是挡不住雨水的,一下雨,衣服、被子和人全都湿漉漉的。最怕的还是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拖拉机常常陷住,一陷住,就只能靠人推——棉衣、苇把子不停地往轱辘下垫,把拖拉机推出来,人也成了泥猴子了。苇子这玩意特难缠,一晚上能窜出十几厘米,今天刚割掉,明天又冒出来。但它爱水又怕水,割过的苇子,切口被水一沤就活不成了,我们就用这办法来对付它。 
  这是我在苇湖印象最深的事,而莫索湾比苇湖还要艰苦。 
  那已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作为兵团的第一批拖拉机手,还在开拖拉机的已经不多了。而我是因为表现太好了,所以才没有被调走。我开着拖拉机进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莫索湾开发战不仅是玛纳斯河流域,也是整个兵团开发史上最壮丽、最辉煌的一章。 
  莫索湾荒原因其幅员辽阔而极具诱惑力。历史上曾有人试图向荒原发起挑战,但都失败了,这包括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这里的西营城、野马城、东阜城等屯垦遗址,就是他当年的军队留下来的。那半掩于黄沙衰草之中的断壁残垣散落各处,警示后来者莫要轻易来碰这让他们一次次屯垦失败的荒原。 
  但农八师下达了开发莫索湾的命令,要求各老场选调精兵强将,自带农机具,全力支持创建新农场。 
  各路人马或徒步,或乘坐汽车、拖拉机,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大漠深处。整个大漠立即沸腾了:打荒、运荒、犁地、修渠、铺路、植树、歌声、打夯声、号子声、机器轰鸣声与烧荒的烟火、高扬的尘土,组成了一个壮阔的、战天斗地的劳动场面。 
  那个苦呀,真不知该怎么说。首先是没有水喝,吃的、用的水都是从几十公里以外拉来的。正是年初,拉的都是冰,得加温化开才能喝。每人每次只有一小杯水,官兵一视同仁,绝无后门可走。洗过脸的水还得用来洗衣,洗脚,即使嘴唇干得冒血珠子,也舍不得沾一沾宝贵的水。冬天过去之后,冰雪化完了,就只能喝蜇嗓子的苦水了。沙漠里的风特别厉害,三五天就是一场,都是裹着沙石的狂风,一来就搅得天昏地暗,有时还刮黑风,那风一来,连站在你面前的人都看不见。沙石打在脸上,像针锥一样难受。这风也开开玩笑,搞搞恶作剧,有时大家正坐在地头开会,它也参加,迎着他你睁不丌眼睛,所以只能背对它,好啦,等你会一开完,它已用裹挟来的沙子在你背后做了个“沙靠背”。最害怕的是小麦要灌浆的时候,它来了,一扫过麦田,就是一片狼藉。大家把麦子扶起来,它又光顾,反复折腾你,所以那时的麦秆儿长得有点怪,总有三五道弯儿,大家开玩笑说莫索湾的麦子富有“曲线美”。有时候,它一扫过,麦子再也扶不起来,每个人都会暗暗落泪。还有就是这里的地穴特别多,拖拉机老往里面陷,那是老鼠、野狼、蚂蚁和烂掉的树根造成的…… 
  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军垦士垦荒的步伐。莫索湾开发于一九六零年胜利结柬,二年多时间,共开荒造田九十多万亩。另外,还建房两万多平方米,造林:三万三千亩,栽果树四千四百多亩……一个个新农场像梦一样出现在准噶尔腹地的荒原上。 
  我始终参加了这场会战。并留在了这个叫东阜城的地方,在这里,我投入了新的战斗,那就是保卫垦荒成果。 
  沙漠是难以被制服的。它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它们总想着要“收复尖地”。莫索湾开垦出来了,但要守得住才叫最终的胜利。 
  不等你站稳脚跟,它仃J就开始反攻了。这包括从地上来的干旱,从空中来的风沙,从地下冒出来的盐碱。 
  对于干旱,只有修灌溉系统。干渠、支渠像动脉,贯穿各垦区;斗渠、农渠像小血管、毛细血管,遍布每块条田。全国最大的灌溉系统之一就在我们这儿。而石河子的水库就有十几座,蓄水近亿立方米。像蜘蛛网子一样的水渠就达一万五千多公里,想一想,真是不敢相信那是我们用双手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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