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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只见它在张所长的微笑里变成了绿色。在那张绿色大嘴的笼罩下,我的恐惧是那么强烈,我感到自己身上似乎另有一人,他就站在我思考的沼泽里,带着鄙夷的目光和享乐的微笑看着一个跛足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擦试着手上的血迹……
若说父母的悲伤,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流的无奈的泪,那么,我的哭泣,则是生活的虚假性。从前,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通过书本,通过大人们脸上的表情,但是那个夜晚,我方始明白,世界一直用一种微笑向我隐瞒一些事情,即发生在那幢木楼里的另一个插曲——在那里,那些时而笑容满面时而拍案而起的人正疯狂地、忘我地推动着人类的语言:
“说,你会说的,是吧?说,说你碰了她……混蛋……”
而那个被审问的男人,躬着身体倚站在墙角,探照灯下,他就像一只猎物,供审讯人员享用的一顿盛宴。然后,那个男人要求到那片棉花地,说是指认犯罪现场……
这清晰无误的一幕使我的恐惧感变得如此强烈,以至感到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我脖子下的枕头也显得僵硬粗糙,就像冯泥泥身下的砂粒一样……
由于恐惧,我的行动变得不受支配起来。我一边抽泣一边使劲拧自己的手臂,直至两臂青於,直至指甲发白,直至附在我身上的那个人完完全全不再出声才罢手……
随后,我十分激动、踉踉跄跄地向窗户走去。一弯圆月挂在天空,满天星辰朝我眨着眼,凉爽的空气使我肿胀的双手感到舒服些。
“我没有撒谎。”我突然小声说。
这是夏季最后的炎热,热风、尘土和狗尾草阴影的毒针……他的身体向后靠去,他目光迷离,仿佛游弋在一个遥远的梦境中,在那里,九月送来了热情的微笑……
当我透过模糊不明的汗水,再次沿着记忆之河游走时,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弟弟的死。或者,不如说恰恰相反,我想到的是,他是否能够永远不死……
那一天是那么的热,我看到父亲的弟弟回来了,果真回来了。但他不是从牛皮纸,也不是从芒果树下的吊床,而是,从九月的远方走出。我站在河岸边,看着他将裤子挽到膝盖,在那片白皑皑的棉花地渐行渐远。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就像被悬在一个热气球下的大篮子里,父亲的弟弟、河流,以及那片土地,所有的一切是如此遥远又尽收眼底。是的,如今,我就是处于这样一个虚幻的高度来看他。他在棉花地里缓缓地走着,那本还未来得及完成的日记还留在河岸旁的草地上。在阳光射向书本的一瞬间,似一道迅猛的闪电,我重新看到了父亲的弟弟的一生:天井里的水流、牛皮纸,随后是冯泥泥、雪花,接着是无垠的田野、木楼、砂粒,最后,九月……在父亲的弟弟的生活中,除了这个小镇,除了小镇上歪斜的足迹,已没有什么了,如果有,那就是——
我趴在那只大篮子里,紧盯着在下面缓缓行走的那个男人,突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充满我的胸膛,我轻声对自己说:“不,他没有死。”
然而,对这激动,我并没有合乎逻辑的解释,却反而在这瞬间看到一股暗流在令人眩晕的混乱中流淌: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晰温醇的水流;某个下午飘荡的棉絮,随着充满稠厚夹竹桃花味的风,直吹到窗前;随后便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是一条被炎日熏黑的马路,拆毁的木屋,荒寂、寥落,只有一只杜鹃在一声声有节奏地呼唤,这呼唤随着他耳朵上方的血管的跳动在回荡……突然,这些景象重重相叠——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走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这片雪地在无垠的天空下发出圣洁的光芒……
这些景象呈现在我眼前,不过是昙花一现,然而我却感到了一种令人兴奋的可靠性,即:从神秘的角度看,从那些花朵、那些流水,甚至那两排不平行的足迹,都使得父亲的弟弟的死成为不可能。而最为神奇的是,这种可靠性不再需要证明亦无需再解释。我看着父亲的弟弟,只见他已穿行过整片原野,又回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地方坐下。于是,我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对,这一切瞬间景象,将永不会消失……
是的,在绵延不绝的炎热里,父亲的弟弟的命运,就像一份持续不断的重压,始终强行压迫着我的神经。 然而,在这种纵观一生的景象里,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经历了这种痛苦的转变。不,这些叙述都不正确,这只不过是我二十年来的一次漫长旅行,这旅行只有两个时刻:一个是到达某一驿站的时刻,一个是离开那个驿站的时刻。我匆忙地在这两个时刻间行走,直至某天早上,我听到一种泥土倒塌的钝声,就在我家天井外,那半堵残墙——已是一片空地了。就像一场游戏般神奇地结束了。
从木楼回来后的头几天,我一直呆在“家”这座避所里。关于父亲的弟弟是个流氓的说法,使我的头脑在那个夏季处于一种类似高热的迷糊状态。只有当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或是母亲的叹息声,才能将我从中惊醒一下。只听到家里那扇木门在空气中嘎嘎作响。于是,惊醒的世界重又缩小到只有四面墙那么大的范围,缩小到只能听到床板和我身体下面的那种寂静无声……
我不知我的脑子究竟迷糊了多久,只记得有一天下午,我感到似乎好了一点儿,便坐在地板上,开始读那本压在箱底的日记。那是两个九月之间的日记,这两个相同却相隔了一年的月份,使我虚弱的头脑充满各种形象:阳光、阴影和谣传。这些形象犹如实实在在的芒刺,让我疼痛不已。我似乎听到了那个男人在棉花地里行走的窸窣声。他在这一简短的行程里把他爱过、痛过、为之受过苦的往昔岁月统统集中在了一起:他,和他的那个小姑娘,曾经凝视过同一片星辰,呼吸过同一种花香……这些记录距今最近的,就是那个仲夏夜,因而也是最筛短的:“天使,仅只十三岁。”就此一句,其余任何活都不必要了。
我坐在地板上,闭着双眼,并不企图整理一下自己恍惚的思绪。我感觉到那张遮掩在面具后面的憔悴的面孔,正将一种激情转移到我身上……
有好一会,高热恢复期的那种欣喜已经消失,我觉得自己似乎仍在一幢黑暗的木楼中踟蹰独行。那幢建筑由于这种昏沉开始变形,就像在已熄灭的聚光灯前,巨大的电影布景一般。而那一段又一段已模糊了的字迹,在我汗水的浸洗里,有如重金属片一般明晰地呈现……
炎热 1976年9月5日
……这并非是一个幻境,乃是生活本身。不,我不愿再生长,不愿再老去。也许,这种情感非常之不可信,甚而卑下——此刻,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个舔吃棉花糖的精灵,就在我面前,一面向后甩着额前的头发,一面向我欢笑。她的睫毛在落日的余晖里放出虹彩……
炎热 1976年10月17日
我听到了流水,听到了一只小船划过江面时的破冰声。我知道一个精灵正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看着河面上反射出来的耀眼光芒。而我,正真切地生活在一个南方的小镇,静享着她那好奇的目光。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泥泥(我已经认出她了)正在童年的家乡,带着狡黠的羞怯为我作向导……
炎热 1977年6月3日
在那个时刻,从她笑着从墙上跃下的那个时刻,我就明白了,她已不知不觉地在我的生活勾勒出了另一种不为人所见、也难以言传的生活。这恰如一个木匠,用好长的时间才削出桌子的四条腿,没想到落到地上的刨花竟也能用树脂组成闪闪发亮的装饰品,并且,以其光洁透亮吸引着人。
炎热 1977年7月13日
正是这种生活,我必须让它在我身上升出花朵,尽管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做到。也许得通过这种悄然无声的记录,以记住这些瞬间的波段。这波段就是我觉得每一天,都能看到明快的光线,明快的欢笑——她的,天使的欢笑。
炎热 1977年9月5日
我一直没能入睡,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并不让人开心的玩笑,即:这就是秀水镇,而不是天堂。经过长途跋涉,我又回到了原地,哪怕再有相见之日,然而……然而,整整一生却也已走完了……
这些字迹,在一个还是十一岁的小孩眼里,是不可能触摸到里面的含义的,但由于最后的那几行字。那种对未来带有预感的叙述,使我那颗敏感的孩子的心,一直感到很沉重。这时,一个像是不可能,又很强烈的想法像一枚流弹一样击中了我。我突然惊醒了,这个想法就是:“父亲的弟弟是否还活着?”
处于惊慌失措中的我,想象着他在那幢木楼里,正一言不发地接受着那些粗鄙的拷问。这个被我自己强迫想象的镜头,和这些优美的字迹放在一起,让我觉得是那么的荒谬,那么的没有根据,特别是在这灿烂阳光的秋日,在这芳香四溢的早晨。就在我闭上眼的时候,一声稚气十足却又令人极其难过的呼喊传来了:
“我帮你买火柴,可你得答应帮我找到那个鸟窝。”
这句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使我愈加觉自己的愚蠢和孩子气。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应该什么都不说,而应多看一眼那张面孔,把脸上的每个线条都印在心里。
一直以来,对父亲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在我的头脑中,都应该是一声长长的呐喊,一声野兽似的咆哮,我想将这种呼喊,这种咆哮一股脑地倾泄给他,我希望他能对我的疑问做出回答,希望他能做出解释,为自己进行辩护。因为从这些手稿嫁接到我内心的那根灵魂枝条,虽然已随着他的死而枯萎,但一直都还在我身上,它时不时妨碍我观察事物,并把现实分成两个。就像某天在一间幽暗的小屋,透过两个不同的小孔,我所看到的两个女人一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