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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一篇文章里说她自己有时感到是一个小丑,为许多人的欣慰而沿着。要知道小丑在台前笑,在台下是不好笑的。
老师是所有她关心的人,和关心她的人的特别天使,别以为天使是好当的,相对的付出未必会有令人释然的感觉,只是我们无法拒绝,拒绝她那无尽的鼓励、爱心与强悍的生命在学生良知背后的催促,直到每一个人的心版上刻进三毛的名字。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时间,只是为了三毛能带给人们一些东西,所以付出了无尽的体力心血投入人群。我不敢问她;我们的老师,她快乐吗?
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开的课是“小说研究”,而我们所得到的又岂只是小说而已,三毛的非小说故事就活生生地映在我们眼前。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往往给我们一个死板的模式,让我们向里套,合适的衣服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是舒服,若是不合适呢?就成了束缚。
今天师道之不存也,久矣!为什么?因为中国的孩子愈来愈听话了,不再有任何怀疑,因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也多一份苦难,不说话!先是不敢,再是不愿,到后来也懒得去说,什么是麻木不仁,去问一问这一代苦闷的学生。
可是在“小说研究”课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今天全台湾只有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开了这堂课,研究的是一个启发创作潜能的课题,探讨的是一个又一个人性的问题,所有的小说情节也逃不过描写人类的问题,让我们学着如何去观察,来解释人之所以存在的价值。
当然,陈老师也分析起、承、转、合的小说技巧。她能够将理论的东西,经过完善的表达,使那份艺术的特质,在课上讲出来。老师上课不仅是知识经验方法的传递,更是某种观念的建立,她告诉我们一个小故事,都是书中人生的经验,我们不是不讲理论,只是我们用生活来印证理论,是活活泼泼的课,真是如沐春风。
老师教我们观察世上的景相,使我们知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生命,包括印在白纸黑字上的“孝敬父母”,尊师重道”都有它行为上的意义,但是知其然,而且又知其所以然的人有多少,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传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已不实用,如果只是如此,那么识字的人难道自己不会去看书?
上小说课我们谈人之生人之死,什么是人性,好人与坏人是不是绝对的,善与恶是与非真有其不变的真理吗?我们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么什么才是真理?真理是动的、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第一堂上课时,老师发觉全班许多同学对《红楼梦》、《水浒传》这两本白话文学如此生疏,没有说什么,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她在先做了一个问卷调查之后,毅然开了《红楼梦》。可是说得十分客气,说只是对同学在这两本小说上,做一个“引介”的工作。陈老师对于《红楼梦》,不是索隐派,不是考证派,而是由艺术欣赏与人物刻划上说出这本书的境界来的。下一学期,她开了《水浒传》。我们上《红楼梦》、《水浒传》不是因为这两本书只是一个爱情悲剧或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而是看出文学的美、对话的高妙、内心的刻划、人性的复杂、章回的安排、情节的前后呼应……艺术没有价钱也没有是非道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单纯的罪恶。从那一个角度我们做如此的论断,只是去观察、去体验吗?光是这样是不够的,但是我们不能去做每一个别人,我们只有一个自己,所以仍是要去探索,用心去了悟。
讲这两本书,可以看出,老师的课来自她一生对于中国白话文学不舍的热爱和了解,她的《宝玉与袭人》、《潘金莲与武松》、《鲁达的心境转变与时令》都是极有特质而极有自我见解的精采课。这两本书,在她的引介下,薪火传了下去,我们也狂爱了。她讲的何止是语言文字的美,简直是活活的心理分析,又是艺术的极致。
老师在开学的前几周曾说:“中国的孩子被训练得很被动。只愿意听而不喜欢讲出自己的意见。”谈文学与人生不是用电脑阅卷来解答,说标准答案只有一个。我们需要与人沟通,需要了解人,也需要肯定自己,所以我们不但要说话,也要学着成功的表达自己。不过在课堂上发问,好像很难,人心不同,各有所见。所以老师鼓励同学们做双向的沟通,虽然有时讨论场面是激烈的,但是我们信任老师,不怕她,只有在互相信赖的情况之下大放厥词,说错了话才不会有后遗症。
后来“有问题”的同学很多,刚开始或许是因为说话想为自己的观念站定脚步,所以口气很强硬,胆子又大,真怕无意中的语言可能伤了老师,但她心胸很宽,认真听学生的看法,一点也不计较,只有鼓励,让我们安心的再谈下去,直到双方面心服。
她常常分析其他作家的文章,可是很少论断绝对的成败。她自己的散文,甚而影印了请全班同学批改,说是学习改作文。同学将她改得一塌糊涂交上去,她一面看一面嘻嘻的笑。在课堂上,老师常常替我们灌输一个观念:“我们中文系的,尤其是念文艺组的,将来的出路好多好多……”因为每当我们面对出路时,总是先凉了半截,但老师却不时地启示我们,如何面对社会,在社会上如何立足,想从事再深一步研究的同学如何做论文报告,想要从事写作的人,如何去面对投稿和出版商,事事都提到一些,生怕我们与社会脱节,更怕我们失去自信。试想什么样的老师会像父母一样有说不完的鼓励?如果没有爱,她管你死活。
提到老师说故事的本领,堪称一绝。因为她有她生活的经历,当万水千山走遍的时候,那是一个多彩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出笼,她能够不经草稿,随口讲动一个小故事讲到产生爆发性,听的学生所听到的东西是又活又亮的。她很少用评论的字眼来论断任何事,可以说没有过。她只是讲出来,请学生自己去思想,她不武断,一点也不。
在生活里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敏感不安的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安全感,而是常常带着灾难感在走路的人。老师很能说,她的口才组织力不比文笔差,甚而更强得多。做一个老师,所以会受学生喜爱的第一个利器——是会表达自己的内涵,因为如果一个老师,就算有十分的本领,而学生只感受领悟到五分,那么在学生的眼里,也只有五分而已。听陈老师讲课是一种启发和享受,带入生活中的情感都是人生的喜乐与辛酸,所有的教材都是取自人,凡是人的行为、思想、关系、语言、文字都是学问。
会念书的未必会写作,会讲话的,大半言之有物,而会作文的不见得都上过学校。我们肯定陈老师之受学生的喜爱,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名气,而是她的课有肯定的意义,是她的经验阅历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同时,她这一生又看了多少本书啊!开学时,她顺口开了七十五本书叫我们阅读,有的同学抱怨太多了,她有些忍耐的微笑着,我猜,她心中一定觉得我们不够认真也不够用功,因为这些书,在她来说,是最最基本的,而我们都没有看全过。
三毛有三毛的世界,陈老师有陈老师在现实生活中所要背的十字架,但是她爱学生是无可置疑的,虽然她每天在奔波忙碌,以致没有时间吃饭、睡觉。信件、演讲、座谈像是国语标点符号里的……无穷无尽。现在的她不再是温柔的夜,有的只是朝阳为谁而升起,做她的学生,我不愿说一些崇拜她的话来证明什么,但陈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她确是我们认定的好老师。华冈人何其有幸,能请到一位用热爱生命来爱学生,不诠释,又诠释了很多;不传道,却事实上传了道;不严肃,却又极认真;不强迫学生,只是激励而带给学生自尊、自信、自重、自爱这种观念的老师。
她是启发,她不只是灌输。她是踏实的生活者,而不是形式的死活者。
上星期,陈老师下课后爬窗子到高楼教室外的天台上去透十分钟的空气。烟雨蒙蒙的华冈上,站着单独的她,看上去不像老师,像一个学生。事实上,我心里猜,她也正在这儿学,学了很多东西。
陈教师,你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