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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时便又沉默下来。
谢景言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又将话题岔开来,“你说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一件我已经明白了。却不知日后出行,你想去哪些地方?”
雁卿闻言才回过神来——她的出行计划大都是同元徵一道商定的,此刻难免也有些惘然。然而初心未改,她便告诉谢景言,“凡我没见过的都想去见识。”实则她是想去游学,遍访天下名师,还要去瞻仰凭吊前贤留下的痕迹——先要将太史公走过的路走一遍,沿途还要去看司马相如琴台、扬雄读书台、诸葛草庐、严子陵之富春江、会稽兰亭、谢安石之东山……当然也一定要去听一听华亭鹤唳,尝一尝莼羹鲈脍。她一样样掰着手指数给谢景言听……心里有什么也渐渐清晰起来。
实则她同谢景言很像,喜欢的都是烟火红尘,繁华世间。可同元徵定下的行程却似乎颇为出世,好像不经意就将热闹浮华的都邑,与人交际沟通的场合给避开了……
不过她随即也想起,元徵确实是不大爱热闹的。自幼她和元徵一道玩,真就只是陪他——元徵甚至都不大喜欢她当面提起旁人来。早些年她不执着于同元徵一道去,似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忽就意识到,因为她喜欢元徵,所以很多事她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其实不是她不了解元徵或是元徵变了……只是她无意中忽视了元徵身上她不喜欢的地方。她希望元徵同她想象的一样完美,元徵做不到,她便大失所望。所以太夫人才说,她没那么喜欢元徵吗?
雁卿神思一时又发散开了。然而因一直设计筹备游学,倒是不必思索便能继续说下去。
待她说完了,谢景言也恍然大悟一般,“你说的这些果然都值得去看……该说人生一世,不见识见识这些反而惋惜了。”
“对啊……”雁卿便也暂时将心事抛开,答道,“不过这些也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也未必能成行。”
谢景言很能理解——这世道女孩子终归是不自由的。然而……
“能成行。”他依旧想给雁卿这么一个保证。
雁卿倒是愣了一下,再次讶异的望向他。谢景言便又说,“能成行。”
雁卿确实是有排除万难也要去的决心。不过自年后太夫人频频生病,她才意识到何以古人要说“父母在,不远游”,此是其一。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开始意识到女人还有嫁人,嫁人后生儿育女、辅佐丈夫、打理家事诸多责任……此是其二。
“三哥哥不觉着我很自私,不安分吗……”
这一回轮到谢景言讶异了,随即他便忍不住笑起来。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再度认真的望着雁卿的眼睛,“你先头说到太史公,他可自私、不安分?”雁卿忙摇头,谢景言便道,“何以他游历便不是自私不安分,你去游历便是自私不安分了?……你要办的书院包罗万象,自然自己也要遍览万象才能做到。”
雁卿也是想了好一会儿。她去游历也是为了学业精进,广罗天下“道”与“技”,日后开书院才更宏阔。虽不曾对人说过,可年幼时读书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一语,她便已暗下决心。只不过太史公学究天人古今,可成一家之言。她愚钝不成才,就只好办书院以期来者。
若承认她是自私的,显然太史公也是。可是……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
雁卿也不明白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不同,可她知道现实就是男人与女人不同。譬如太史公弱冠之后去游历,彼时他必也有父母要奉养,有妻儿要照料。可他去游学千载之下都无人非议,都目为伟业。然而若他的妻子去,妇德上被诟病也就罢了,必还会有人说她抛家弃子、不负责任。
她阿爹、三叔做的事,她阿娘都能做到,可也都不能做。她阿娘明明还有很多事想做,却依旧要功成身退、相夫教子。楼姑姑更是一败涂地,众叛亲离。
雁卿虽固守本心,却也明白自己很可能一事无成、声名狼藉。
可谢三哥哥……他明白她的想法,并且视为理所当然。
雁卿望着谢景言,心里欢喜,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怎么说,她以往所说都是自说自话,以往所乐都是自得其乐。不论是月娘、鹤哥儿还是元徵,他们都是她最亲近的人,甚至元徵还想同她一道上路,但她做这些事的初心,他们其实都不明白。
可谢景言明白。
雁卿忽就能体会到,钟子期说破俞伯牙的高山流水时,俞伯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雁卿就有许多话想同谢景言说,可所有的话都挤在嘴边,到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是,“……我一定会去的。”
谢景言便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他又说,“若有幸,当与你同行。”
雁卿几乎就要兴冲冲的点头,可随即想到元徵,便如凉水浇下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是想与谢景言同行的,尤其此刻才受了谢景言的鼓励,知道三哥哥与她志同道合。可是,她会和元徵一道上路,而元徵不喜欢谢景言。
雁卿就有些懵。她隐约就记起来,三叔曾对她说元徵和谢景言她只能选一个。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可细究起来又糊里糊涂的。
不过她总还明白,这确实是个二选一的场合。她愧疚又着急——其实她一直渴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她能同他说一些事,他明白她的心。而现在那个人出现了,她却要扇他一巴掌将他赶走。
雁卿埋下头,只觉得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如果她说“不行”,三哥哥会不会讨厌她?
她久不作答,谢景言也就明白了些什么,“你约了旁人同行?”
雁卿忙点头,“嗯……”
谢景言便沉默了片刻——他自然能猜到她约的是谁。
失望自然有,生气也有。不过说到底……他也是早知道雁卿喜欢元徵的。
“那便算了。”他就说。
兄妹二人并肩往慈寿堂去。谢景言心中也略烦乱,毕竟雁卿对元徵有好感是一回事,私下有约定又是另一回事……
他脚下不经意便走得快。雁卿跟不上他的脚步,几次快步追上来,可要说话时就又落后了。
绕过小轩湖便是一条曲径,前头有郁郁葱葱的草木。穿过草木便能望见慈寿堂了。那时就不能再说这些话了。
雁卿便在那重重花木之间抬手拉住了谢景言的手腕。
“下次可不可以?”
谢景言静静的望着她。
雁卿很着急,“我去两次,三哥哥——”
谢景言便想,她果然不明白,一道出游意味着什么。
然而雁卿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润的黑眼睛,焦急的、用那种几乎哭出来的目光望着他,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分明是既要七哥也不想被三哥哥疏远……谢景言也只有叹息。
他对她不单单有喜欢,也还有像对小妹妹一样的爱护和不忍之心。是看不得她这样难过的表情的。
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对她说“不行”。
虽然很想逼着她就在此刻做二选一,但是在她根本就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又有什么意思?也只徒然让她更慌乱迷惑罢了。
他还是希望她能水到渠成的意识到些什么,抛开承诺的束缚,认清自己的心。那时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
……恐怕要等很久吧。
谢景言就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抬手轻轻的弹了她的额头,“你哪里有这么多时日可以去走第二回?”雁卿自然明白,她茫然的望着谢景言,不知道谢景言是不是生她的气了。谢景言便又道,“虽然你唤我三哥哥,可我其实并不是你家的三哥哥。我姓谢,而你姓赵……你可明白?”
雁卿点了点头。
谢景言便道,“记着这一件就好了。”他说,“你不必专门去走第二回。不过……若那天你改了主意,愿意同我一道去,也随时可以再同我商议。可好?”
☆、第六十三章 上
到了慈寿堂,雁卿在堂屋前让明菊给截下;道是太夫人在见外客。
——确实不是什么外客都能见着家中年轻女眷的。如元徵、谢景言这般;是世交、亲戚;历代都有通家之好;自然不必避讳。如杜煦这般是初来乍到的外男,则轻易不会叫姊妹们出来相见。
不过杜煦的情形似乎又有所不同……
雁卿也很快就领悟到;大约太夫人明白了月娘的心思;故而对杜煦也有所保留。
她心里便松了口气;悄声向谢景言行礼道别。
待谢景言进屋去了,雁卿才向明菊询问月娘的去处。明菊便悄悄的绕过屏风将她带到起居间内嵌的小书房里,向里头努了努嘴。
——太夫人爱敞亮;慈寿堂的房间便都极大;内里用黄花梨橱、屏风或是博古架隔断,往往四通八达。小书房同起居间就隔了一叠绣屏。那头太夫人正同杜煦说话,这头月娘便捧一本书在读……心思却显而易见的不在书本上。
雁卿便压低了脚步声上前去,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月娘不必出声。
月娘见她来,脸上便是一红。干脆也不装模作样的读书了,将书本搁下,仔细的听外头说话。
杜煦依旧在说荆州的事,谢景言进去打断了片刻,不过谢景言也知道太夫人关心赵文华在荆州究竟如何,便将话头重引回去,令杜煦先说。
虽是同一段往事,杜煦说的却和在赵世番那里说的大不一样,侧重在赵文华如何收服荆州本土人心,在南郡站稳脚跟上。这些年家里也陆续从赵文华的书信和荆州来的进京客口中得知了一些,却都比不上杜煦说的这么完整明白。雁卿和月娘虽都不曾见过她们二叔,听着太夫人发问、杜煦讲说,心里也隐隐浮现出一个寡言细密,战贼寇、斗贼官,威震一方的大员形象。
可比在赵世番跟前如汇报公文般的说辞生动有趣多了。
她们听着紧张有趣,太夫人那边听着,又是另一番滋味。
——夺取荆州左不过三十来年。燕国公拿下南郡回京,正赶上太皇帝过世,朝局不稳,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