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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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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忘了这是一个终年在高山牧场上甩着套索的普通牧人,他们对艺术的要求是多么淳朴而简单呵。只要听到他们熟悉的冬不拉的弦音,他们就会激动得跳起舞来,你不是曾为那样的厄鲁特蒙古人感慨不已么?他们骑着牛,驮着儿子,走三十公里山路去看一部低劣透顶的新片子,为的是那部影片上有穿蒙古袍子的演员。《春光》是上百人的大型乐队演奏的哈萨克名曲,冬不拉手在乐队中坐了整整三排。难道一个普通牧民能不为这样的演奏倾倒吗?唉,艾力肯,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家伙,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一个牧民的心呢?…… 
  我努力挽回自己的过错。回到房子里,我主动地同乌马尔别克闲扯,说东道西。我打开录音机,把广播中的歌和乐曲都录下来,再放给他听。乌马尔别克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一会儿工夫,他就又接连提起那些儿童式的问题来啦。 
  当富有传奇色彩的方形渡船把我们的长途汽车运过浊浪滔滔的伊犁河以后,我们就算告别了伊犁——这个簇居着西装革履的维吾尔美丽少女的绿洲,也离开了这里洋溢着的、那过分浪漫和奔放的、中亚细亚式的明亮的生活气息。满身尘土的公共汽车开足了马力,在绿茸茸的山前草地上飞驰,远远可以看见特克斯河像一条缓缓滑过草滩的绿绸带。我们已经进入了牧区的最深处。粗犷的牧民的吆喊和锐声口哨,酷热的晴空上的烈日,还有新上车的旅客身上那呛人的马奶子酸味儿,组成了一种粗鲁、勇敢、无忧无虑的骑士世界的空气。 
  在一个小站上,乌马尔别克老汉和我下了车。他的终点到了,我也决定在这里住上一夜。长途汽车把我们留在一排用圆木砌成的尖顶小屋旁,就急急忙忙地沿着山麓向特克斯上游跑掉了。 
  乌马尔别克痴痴地站着,背对着小店。他的眼晴里燃起怎样奇异的火花呵!他忘了收拾什物,忘了回答小店的维吾尔老太婆的问候,更忘了招呼我这个同伴。 
  这是一个峡谷。沿着山麓往上,一直到白里透蓝的雪线,次第参差生着斑斓的树林。一片片高颈的鲜花,像是贴在草梢尖上的一层层彩色的玻璃片。从花丛里,从松枝间,从山谷的深处和雪峰之巅扑来一股浓郁醉人的风。这就是哈萨克草原的风。我觉得,乌马尔别克已经完全被这风所融化。他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躯体,他的心灵,早就随着这自由的风儿向草原四方飘去。在这种时刻不要打搅他。和我们这些过于爱动感情的同胞朝夕相处,对于这种情景我已经习惯了。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拎着他的马褡子和那把冬不拉。我的手指触着了琴上的两根肠弦,那弦绷得紧紧的。我凝视着同伴紧闭着的双眼,在那儿,在深陷的眼窝和黑褐色的睫毛旁,凝着一粒浑浊的泪。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他斜靠在圆木房里的床上,吸着烟。今天他的神情很古怪,谈话时有些语无伦次。他总是呆呆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他有时刨根究底地打听有关广播电台的消息,打听一个又一个闻名全疆的冬不拉手的情况。而当我奇怪地反问他时,他却含糊其词,欲言又止。 
  房子外面,那当服务员的维族老太婆摇起了铜铃铛。该去吃饭了,我站起身来,这时,乌马尔别克突然拦住了我。 
  “等一等!艾力肯!……”他急匆匆地端起那手工制成的冬不拉。 
  “艾力肯,我的朋友!是这样,您要知道,这柄冬不拉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他的技艺就和黑林拜克一样精巧。这是他伐倒了一棵松树做的——这棵树就长在我故乡的泉水旁,它的根整个泡在泉水里……我想,如果这冬不拉在它的母亲,在那眼泉水旁奏响,那么一定会有最美妙的曲子传出来……艾力肯!胡大使我认识了您,而且您还提来神奇的机器!告诉我,艾力肯,那时弹响的冬不拉曲子,是不是能在收音机里放一下,让世界都听到哈萨克人的心声呢?……” 


那种应诺也是欺骗

  原来是这样!他希望我录下他的演奏,然后送到电台播放。 
  我接过这柄没有漆过的、油污滑亮的冬不拉,轻轻地拨了一下。叮咚一声,高音的和低音的两根肠弦奏出一个单调的长音。怎么可能呢?就用这样原始的乐器,甚至连音也不准的、粗糙的手制乐器!……我完全理解他的真挚感情,但哈萨克人不应该许给别人不值钱的应诺。因为那种应诺也是欺骗。与其欺骗这样淳朴的感情,不如立截了当地告诉他全部真情。  

  “老人家,您能原谅我的坦白么?……要知道,这需要一些素养……我们哈萨克的民间冬不拉手都是从小玩着父亲的琴学会弹奏的,我见过从六岁就玩冬不拉的巴郎。但是他们不懂艺术,不懂科学的弹奏方法,甚至不识乐谱。而电台需要的是准确些的,水平高些的,——也就是说,更美些的……” 
  乌马尔别克愣住了。他眨着眼,笨拙而费劲地嗫嚅着嘴唇,可是没有说出什么。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等着他再次现出气愤的或委屈的表情。我决心冷静地、认真地给他讲解音乐的含义,讲解艺术和美的哲理。 
  不过,乌马尔别克这次还算平静。他只是吸着烟,思索着。莫合烟的浓雾完全挡住了他迟滞浑浊的双眼。他在想什么呢?我猜不到。 
  这顿晚饭我们是一块吃的,乌马尔别克还买来几百克酒和我喝了一阵。 
  饭后,小店里变得热闹起来。走廊里同时能听到哈萨克语、维吾尔语、汉语、蒙古语和俄罗斯语的谈话。敞开的松木门里不断传出响亮的大笑和白炽化的划拳声。我遇到一个熟人,就到他房间里谈了一会儿。 
  挺晚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眼就看到门口垛着乌马尔别克的马褡子和冬不拉。抬起头,我发现老汉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黑条绒的肥大马裤,一手捏着一支莫合烟。 
  他立即扔掉烟,拘谨地站起来给我让座。接着,这牧马人咳了两声,慢吞吞地开口了: 
  “艾力肯,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几公里。嗯,我准备步行回去了。你看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路很好走……我想,就在这儿和你告别了!” 
  我握住他的手。这手被牛毛绳磨得又粗又硬,像松树皮一样。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带着歉意把这双手握得更紧。 
  “若是胡大允许,我们还会再见的。年轻人,明天你会遇上晴朗的天气。嗯,祝你平安!……” 
  也许是急着赶路吧,他佝偻瘦削的背影晃动得很快。月色里,我靠着门前的一根拴马桩,望着他渐渐远去的影子,心里不知为什么涌起一股怜悯和怅惘的潮水。 
  我躺在板床上,吸着烟。明天,我就要独自前行了。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呢?除了天山的青草,特克斯河的绿波之外,我只能一个又一个地结识乌马尔别克这样的牧人。然而我的未诞生的乐曲呢?我的将为赛里木的蓝蓝湖水献上的交响乐呢?……哦,艾力肯,难道你就这样虚度年华么?…… 
  砰地一声,房门撞开了。那个胖得像汽油桶似的维族老太婆喊道: 
  “喂!小伙子!你的朋友呢?他不是明天要回伊犁么,我给他找了辆便车!明天新疆时间六点钟开车!……哼!乌马尔别克可真行,十年才来一趟,来了还不肯住……”  

  什么?我猛地跳了起来。 
  “您说什么,乌马尔别克明天要回去?他不去看看亲戚么?” 
  “他哪有什么亲戚!最后一个离开他的是他的父亲——唉,也有快四十年啦!倒是我一直和他做邻居。这苦命的人哟,你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我猛地推开那维族老太婆,跑出门外。 
  乳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山顶上方,清晖映出了冰冷淡淡的亮光。山谷间一条小溪哗哗淌着,抖动着水面上的那薄薄一层银白。 
  我顺着溪水踉跄走着,心绪茫然。到哪儿去找他呢?……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我止步聆听。却是风儿掠过宽叶的马莲草丛。在淡淡的柔和光线中,甚至能勉强辨出那马莲的蓝紫色花序。萤火虫蹲在那些浅色的小花上,一闪一闪。 
  山谷在前面劈成两岔。黑洞洞的大山其深莫测。我望着月光下这似明似暗的夜牧场,沮丧透了。没办法再找啦……我停下来,擦着额上的汗珠。


我忍着羞愧的泪水

  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凉风拂来。我浑身战栗了一下——不是风,是风中挟着的几个音符。严格地说我并没有听见它,只是感觉到缥缈中有这样几个音在传送。 
  我屏住呼吸。第二阵夜风徐徐吹来了,几声冬不拉的叮咚声又隐隐出现了一下。虽然它倏然消逝,但这次我是真切地听见了。  

  在黑暗中,我不知又摸索了多远。琴声渐渐清晰了。绕过一个山脚之后,我看见了乌马尔别克。 
  他全身正隐在山石的暗影里,只有头上那顶白毡帽和眸子中闪烁的一星晶莹的光,点缀了这浓重的黑暗。他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冬不拉,夜的寂寥更显得那琴声清晰悦耳,就连低音的那根肠弦发出的和声,也是那么圆润柔美,如泣如诉。 
  琴声中,又听见汩汩的水声。我定睛搜寻,看见老汉面前有一个喷涌的泉眼。引我夜行的那条小溪原来就是从这儿发源。刹那间我听清楚了他正弹着的这支曲子,其实这首歌曲我小时就曾唱过,它的哈语名字叫Akbulak——白色的泉。 
  这牧马人的手指正在琴颈上轻柔地、急促地滑动着,他脸庞上的一抹银晖也随之抖动。我发觉这民间琴手有一些不同于传统的弹法,弦上吐出的一些变奏,说明他揉进了维吾尔族热瓦甫的声音。许多在维吾尔、柯尔克孜,甚至塔吉克民歌中似曾相识的旋律,都被他聪明地加了进来,使这支从Akbulak成了一首含量丰富的、优美的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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