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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人都要学着接受现实——莫之恨仅仅是站在外头看着他就忽然红了眼眶,他不该受这样的罪的,他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应当永远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永远不识人间愁滋味。
一切都很简单,顾守德一心想做皇商,而不把唐家拉下马,他就不会有这个机会。但是唐玄心机颇深,顾守德不得不一面与他们攀交情,一面打压沈氏一族来加深他的信任。而唐玄自然也不会去和皇帝的岳父过不去,看到顾家都肯上门提亲,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才会让顾守德有机可趁去布置一切,人赃并获。
但其实后来想想,莫之恨觉得这个局布得并没有那么巧妙,只不过因为沈世尧乐意送个顺水人情给顾守德,他才能那么轻易就骗得唐玄上钩。说到底,最老谋深算的,不是沈世尧又会是谁。
不过就算精明如他,他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在唐家垮了的那一天带着唐婉离开,沈继谦的行为已经不是单纯的私奔,而是潜逃、窝藏钦犯,所以那一晚他才会那么痛心疾首。但是莫之恨想,沈世尧的心底应该还是高兴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再加上卖给顾家的面子,要救出沈继谦并不难,可是斗垮唐家,却是他想了几十年的梦。
如果这就是商场,莫之恨真的有些退缩了。
仅仅一日之后,沈继谦与唐婉就在离长乐城不远的小县城被捕,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场沈家少爷与唐家小姐的私奔戏码竟会出动大内侍卫,委实可笑。但等他们知晓了一切,或许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吧。
莫之恨猜得没错,收监三日之后,大内监牢便支会沈家的人去领沈继谦出来。只是她没有想到,与此同时公布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唐家庄上上下下一百二六口人,所有男丁斩立决,所有女婢送入别家为奴,所有女眷则贬为官妓,终生不得赎身。
皇帝这次的判决下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喘息的机会,相信皇贵妃的枕边风应该起了不少作用。莫之恨并不关心唐家会怎么样,虽然会觉得他们有些冤枉,但这世上冤死的人难道还少吗?她最担心的是唐婉,又或者说,她最担心的是沈继谦知道唐婉要变成官妓之后的反应。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她曾经妄想与唐婉一争高下,就算他们两个要远走高飞了她也尚心存一点点的奢念。她想,如果他们真的走了,真的日夜相对了,也许过一段时间沈继谦也会发现唐婉并不适合他,可是现在唐婉与他再无可能了。因为得不到,沈继谦的心里必定挂念她一辈子,这一世,唐婉在他心里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莫之恨想着便苦涩地笑了笑,或许真的要“哀己不幸,怒己不争”啊……也就在这个时候,她被吴伯从绣坊叫回了沈园,说是沈世尧有事找她。她不大明白在这个时候沈世尧不急着去接沈继谦,反而要找她做什么。
入了沈园,沈世尧独自站在花廊里等她,隆冬中那一丝背影总是透着几许瑟索。莫之恨有些微的恍神,但很快走上欠了欠身道:“沈老爷好。”沈世尧应声回头,眼中似有几许迷惑,未开口作答。
莫之恨等了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又问道:“不知道您现在把我叫来沈园是有何事要交代?”
“你……”沈世尧顿了顿,又犹豫了会儿方道:“你去接继谦吧。”
“我去?”莫之恨一愣,转而笑道:“沈家大少爷第一次从牢里出来,当然应该由园子里头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去,我去算什么?”
“除你之外,再无更好的人选。”沈世尧的语气里竟有难得的恳求之意,“短短数日,他就经历了那么多悲喜,除了你,再无别人能好好开导他。”
“呵,”莫之恨忍不住轻笑出声,“沈老爷,其实您是想说,除了我,没有人会更适合去告诉他婉儿要沦为官妓的事,对不对?”
沈世尧抬了抬眼,面色有些尴尬。“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继谦来求您去救婉儿,不想被自己的儿子质问得哑口无言是不是?”莫之恨始终微微笑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沈世尧。“不好意思,我似乎有些不敬了。”
沈世尧此刻不怒反笑,“莫之恨,你真的是个聪明的丫头,但有时候把事情看得太通透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只是有些不忍心,”莫之恨收了笑容,“沈老爷,您看着继谦与婉儿从小青梅竹马,您怎么忍心让他们去遭受这样的痛苦?”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看好继谦与唐婉。”沈世尧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沈家的大少奶奶一直以来都有更好的人选,不是吗?”
莫之恨一愣,随即觉得有些可笑,她不傻,她当然知道沈世尧这只老狐狸在暗示什么,但她更明白,即使有更好的人选,她也绝不是沈世尧心里的那个人。
不过她还是扯了扯嘴角,道:“那么希望沈老爷能早日觅得心中佳媳,我这就去接他,但能不能劝得动,我也没有办法向您保证。”她会去,只因为她担心沈继谦,而只是与沈世尧为她找的种种理由,她不相信,也不在乎。
昏暗的走道,微黄的烛光,腐烂的气息,像一层层黑色的海浪不断袭来,莫之恨走在大内监牢内,忍不住作呕。这样的环境,从小娇生惯养的沈继谦与唐婉又是如何能够呆得下。
没走多少步就是关押沈继谦的牢房,小小的一间,只是随意铺了些稻草,间或有蟑螂爬过,连一扇天窗都没有,真真是暗无天日。
沈继谦颓然地坐在地上,原本月白的衣衫已经污渍斑斑,头发也很凌乱。莫之恨仅仅是站在外头看着他就忽然红了眼眶,他不该受这样的罪的,他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应当永远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永远不识人间愁滋味。如果她有这个能力,她愿意永远让他如初见时一样简单快乐。
“继谦。”莫之恨轻声唤他,他很快抬起头来,眼神都有些涣散,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狱卒替她打开了牢门,叮嘱他们动作快些便离开了。莫之恨立刻推开门进去,蹲到沈继谦身旁。“你还好吗?我们可以走了,我来接你回家。”
“婉儿呢?”沈继谦呆呆看了她一会儿,问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莫之恨咬了咬嘴唇,一时有些犹豫是先离开这儿还是先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婉儿呢?”沈继谦又追问了一句。
莫之恨蹙蹙眉,柔声道:“她很好,我带了衣裳来,换好了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好不好?”
沈继谦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蓦然以手掩住了脸,片刻莫之恨便看见了他污糟糟的指缝间溢出的眼泪。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莫之恨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去抱着他的肩膀,像对待孩子一般地哄着他。“哭吧,如果哭可以让你变得好过一点,你就哭吧。可是你要答应我,现在哭完以后,你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好好地活着,好不好?”
沈继谦没有作声,只有肩膀微微地抖动才能让人感觉他仍然活着。莫之恨紧紧抱着他,心里却陡然空了。她现在拥着的还是沈继谦吗?不,不是,这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了感情。
沈继谦始终是无声地淌着眼泪,再不问一句话,可是他这个样子却让莫之恨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宁愿他大闹,宁愿他不理智,宁愿他发一发大少爷脾气,她实在不想看着他这样。她听过那句话的,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他的心死了,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她也没有把握还能不能去温暖他,把他拉出这个泥淖。
“你别这样,说句话给我听,就说一句,好不好?”莫之恨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突出的骨骼硌得她生疼。“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她,可是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对不对?只要婉儿活着,凭沈园的势力,想要保她一世平安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吗?”
沈继谦终于将手放下,原本青葱如玉的脸上布满了污痕。他皱着眉,嘴角却带有一丝嘲讽的苦笑。“如何保?谁来保?你以为我不了解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为什么会让你来,他想要你对我说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
“继谦……”莫之恨换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是啊,沈继谦不蠢,她都能猜到前因后果了他又怎会不知。他的心里该有多痛,他爱唐婉,可是也是他爹亲手联合顾家把她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怎么能够这样?他是我爹……是我爹……”沈继谦伸手环住莫之恨的腰,脑袋埋在她怀里喃喃自语。“我们家已经什么都有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唐玄?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扳倒唐家,为什么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婉儿,为什么要允许我爱上婉儿?为什么……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莫之恨身子僵了僵,忽然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也隐约间猜到了当年的故事。难道……利益、冤仇真的会淡漠了骨肉亲情?
她闭了闭眼,轻轻拍着沈继谦的背。“沈老爷不是不在乎你,只是为了整个沈园的利益不得不做出牺牲。人都说商场如战场,你知不知道,其实沈老爷赢这一仗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赔进去的就是整个沈家的基业。”顿了顿,她继续硬着心肠道:“你要明白,这就是现实,在唐家与沈家只能存其一时,没有人会选择毁了自己成全别人。如果今日换作是唐老爷来选,他也绝对不会对沈家留情。”
沈继谦骤然抬头看她,眼里有几丝疑惑,也有几丝怨怼。莫之恨一如既往地回视他,心里却轻轻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