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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49,你现在被警校革走,你接受的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任务,你清楚没有?”
十一年前,黄Sir在警校跟他这样说,当时的他并非没有犹豫过,可是摆在他眼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离开警队,一是接受任务。
他选择接受,因为卧底至少在骨子里还是个警察,他决定踏上这条远离警队的征途,希望绕着地球走一圈后,最终可以回到警察部。
离开学校,十个月后他加入了三合会,在关公面前发下毒誓,效忠社团。
黄Sir的终极目标,是要利用陈永仁把倪永孝缉拿归案,但倪永孝知道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曾经入读警校,为了避嫌,同时为了给陈永仁充足的训练,黄Sir决定先遣派他到旺角打滚。当然,黄Sir并没有把自己的部署告诉陈永仁。
陈永仁的第一个目标人物,是偷车集团的主脑丧强。
要搜集丧强的犯罪证据,陈永仁明白一定要先获得他的赏识,他决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丧强的信任。所以,陈在加入偷车集团后,就表现得异常拚搏,他希望早日把他缉拿,恢复自己的警员身分。
可是愈是拚搏,跟敌对社团殴斗、被警察拘捕的机会自然愈多。旺角是警方要严厉打击的犯罪黑点,陈永仁跟随老大从早到晚四出犯案,多次被警员追捕。
唐楼楼梯底是陈永仁惯常藏匿的地方,他不时会致电给黄Sir大吐苦水:“黄Sir呀!我真的撑不住!出街不是被警察追,就是被流氓打。”
黄Sir安慰着说:“这阵子警方扫荡得较严密,迟些会好一点,你要撑住。”
“撑?怎样撑?不如你来撑呀,好吗?”他气愤说。
终于,在一九九三年的平安夜,他首次入狱。
陈永仁步过监狱走廊,两旁的囚犯对他虎视耽耽。
进入监狱,他赫然发现当日在停车场被他殴打的矮个子男人,陈永仁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傻强,傻强不怀好意地望着他微笑。
狱警关门,离开,傻强领着几个手下围拢陈永仁,他正要说几句奚落话,陈永仁却率先发难,向着傻强腹部狠蹬一脚。
众人登时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一片。
半晌,狱警赶至,陈永仁一拐一拐地步出,嘴角流血,颧骨发紫,其他监狱的囚犯见有人受伤,纷纷凑到铁栏前七嘴八舌。紧随着出现在走廊的是傻强,他比陈永仁伤得更重,被医务人员用担架抬出,奄奄一息。
已是凌晨四时许,躺在医疗室内的陈永仁,辗转反侧。
自成为卧底后,他便患上严重失眠,而在仅有的睡眠中,他会不断做梦。在梦境出现的当然不是美好的景象,他经常梦见自己被警察追捕,警察的身分有时是社团中的同党,有时是黄Sir,有时,是他自己。
陈永仁万料不到自己会有坐牢的一天,在数个月前他因伤人而被警告,这次再犯,被判监禁二十天,他不禁惆怅,下次再犯,刑期会是二十个月,抑或二十年?
两天后,黄Sir到监狱找他。
探访自然不能循正规程序,在监狱公园旁边的隐蔽一角,黄Sir隔着铁丝网给陈永仁递上两盒香烟,望望他的伤痕,黄Sir有点耽心。陈永仁一脸冷漠,对黄Sir的慰问显得不耐烦,其实在他的心底里,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数天后,在监狱的篮球场上,陈永仁独自在投球,傻强撑着拐杖与一众手下不动声色地把球场包围,手中暗藏削尖了的牙刷。傻强正欲命令手下动手之际,一个彪型大汉突然从旁走出拦路,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在大汉身后站着一个有份量的人物,他的双手放在身后,手握一支留下了岁月痕迹的口琴,众偻罗立即肃然作揖,傻强赶忙拐过来,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
三叔,就是倪坤的弟弟,倪永孝的三叔。
陈永仁惊讶地凝望三叔,心里哆嗦着倪永孝是否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三叔回望陈永仁,木无表情,一会儿,迈步向着陈永仁走去。
“倪生叫我进来看顾你。”三叔不带感情地说。
陈永仁质疑:“就这么简单?”
三叔微微垂首,一笑,抬头:“在你出狱后,倪生想继续看顾你。”他顿一顿,“说到底是一家人,有兴趣回来帮倪生手吗?”
陈永仁缄默不语,径自转身继续投球。
凌晨時分,众囚犯在监狱內呼呼入睡,陈永仁侧臥着眺望窗外的夜空,在盘算着是否把三叔的邀請告知黄Sir。
假若说出,黄Sir一定会转派他混入倪家,那么,他的卧底生涯大概会变得更漫长。
更令他难于抉择的是,他是否真的希望亲手把倪永孝绳之于法。
突然,陈永仁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他循哭声望去,只见傻强把头埋进枕头,凄凉啜泣。
陈永仁心软,爬下床,坐到他的床边,“喂,哭什么呀?打得你很痛吗?”
傻强泪眼红红地凝望陈永仁:“今天我老爸死了,我老爸很疼我的,我就哀求阿Sir:‘可不可以给我出一出去,带一个叉鸡饭拜祭老爸?’岂料阿Sir跟我说:‘你知不知道坐监是什么?坐监就是要你们这些渣仔,在父亲去世那天也无法去见他最后一面。’”
陈永仁拍拍傻强的肩膀以示安慰,没料到傻强竟扑起,像个小孩般紧紧搂着他,放声嚎哭。
那晚,陈永仁对傻强这个人了解多了一些,在趾高气扬的皮囊下,他看见一顆单纯真挚的心。
在某程度上,这令陈永仁对黑道中人的看法,更加进退维谷。
“路不险,则无以知马之良;任不重,则无以知人之材。”
——司马迁(145—87 B。C。)
在叶Sir葬礼后的一个小时,陈永仁出现在一座商业大厦的天台上,位置就在上环港外线码头对面。
这是陈永仁与黄Sir惯常见面的地方,每次他收集到新的线报,就会在这个位于市中心,但却寥无人迹的地方告诉黄Sir。
天空万里无云,陈永仁坐在矮围墙上眺望维多利亚港,海面闪着点点银光,疾驶的水翼船留下久久不散的白浪。
有些记忆,在陈永仁的一生中也驱之不散。
十分钟后,黄Sir手持一个公文袋,满头大汗赶至。他鼻梁上架着太阳眼镜,穿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昂藏六尺,看上去比年轻时更英俊。
两人没打招呼,他瞥一眼陈永仁打了石膏搁在栏杆上的左手,不发一言地摇着头。
陈永仁瞅他一眼,冷冷地问:“有没有代我送帛金?”
黄Sir透过茶色镜片瞪他,从袋里掏出一个上面写着“吉仪”两字的白信封,递上,别过脸望向前方,凉薄地说:“看来我快要送帛金给你喽。”
陈永仁接过信封,歪着嘴:“说什么?你想我死吗?”
“你说啦!犯伤人罪你被抓过多少次?我想尽办法向律政署解释你精神有问题,叫你看心理医生,你还是要惹事生非,到处打人,”说着黄Sir上前两步,倚着栏杆,“别告诉我你真的心理变态了,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兵还是贼?”
陈永仁自一九九二年担任卧底,近十年来饱受精神压力煎熬,陈永仁的心理无可避免地出现倾斜,出现严重的暴力倾向。十年来他共有八次伤人纪录,坐牢已成为家常便饭。他开始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他是单纯为了发泄才伤人,抑或这是他刻意向黄Sir表达的一种无声抗议,还是为了寻求顷刻安静,而宁愿坐牢?
无论如何,陈永仁在前一次伤人案件中,除被判坐牢外,还被法庭强制他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听见黄Sir的谴责,陈永仁变得激动:“最初说好了做三年!”他震臂举起三根指头,“三年后又三年,三年后又三年,十年都快到啦!老板!”
黄Sir蓦地站直身子,瞪着他说:“你对我的态度好一点好吗?叶Sir过世了,现在全香港只剩下我知道你的身分,假若我回警署把你的档案洗掉,你从今以后就是古惑仔,大家都不用再麻烦!
受到黄Sir的说话刺激,多年来做古惑仔的孤独惨况一下子涌上陈永仁的心头,他不甘示弱,破口大骂:“那你想我怎样?日日提醒自己我是警察?做梦时都懂得说:‘放下枪,我是警察!’,是否这样?”
黄Sir看见陈永仁暴跳如雷,眼泛泪光,他再接不下去。
对于陈永仁的苦况,黄Sir其实心里明白,可是为了破案这个大前提,他不得不硬着心肠。
“韩琛何时入货呀?”黄Sir问。
陈永仁赌气说:“不知道呀!”
陈永仁别过脸不理黄Sir,黄Sir无可奈何,两人静默不语。半晌,陈开腔说:“一个星期内。”
黄Sir错愕:“甚么?”时间这么紧逼,超出他的预计。
“一个星期内呀!”陈永仁重复,“那些泰国人已到了香港,韩琛不收货,他们便卖给别人。”
“查出他的货仓位置没有?”黄Sir焦急地问。
陈永仁再动肝火:“我怎晓得他妈的货仓在哪?我不过跟了他三年!”
黄Sir抿一抿嘴,拍一拍陈永仁的肩膀:“完成这次任务后,你便退休。”
陈永仁的怒意并没因此平息:“放屁!这句说话,我听了九千多次!”
黄Sir拿他没办法,决定不跟他争拗,他递上手中的公文袋。陈永仁打开,从袋中掏出一个窃听器:“嘿!还是这个老款式?喂!警察部这么有钱,换些先进点的不可以吗?”
黄Sir争取这机会打圆场,打趣说:“植入体内那种可以吗?”
陈永仁忍俊不禁,狡黠地说:“植入哪个部位呀?”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总算缓和下来,陈永仁看一眼公文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