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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变成他们,让他们将我销毁,我就能得到安全。
有时候,数学老师会选定一个乖巧的女生,代他执行惩罚。〃这次月考,有十七个同学比上次退步五分,罚跑操场五圈,请许清芬同学带队监察。〃正午的阳光抽打着受刑人的自尊,我站在树荫底下,面无表情,数着圈圈,控制速度,禁止抄取捷径,禁止缩减半径,禁止懒散的步行。〃还有三圈,跑快一点〃,享受恨的乐趣。
无端端嫉妒一个女生,觉得她象征了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在帮导师登录考试成绩的时候,揉揉辛苦的眼睛,把她获得的九十八分,改成六十八分,再暗暗对自己感到羞耻。
然而她是这样一个,温室里养出的一朵纯洁小花,轻易对我付出信任,开开心心问我:〃王子说他宁愿喜欢我,也不喜欢尹筱容……这是什么意思?是喜欢我的意思吗?〃我回答:〃宁愿是什么意思?宁愿是勉强的意思。与其喜欢尹筱容,不如喜欢你,那应该就是两个都不喜欢的意思。〃我当然不会说,宁愿这个词,很有可能,是一个骄傲的男孩,经过某种害羞的扭转而发出的,攻击性的告白。
第56节:挚敌(10)
我恨我的同学。我恨他们。我恨她。这仇恨又豢养出比仇恨更低俗的情感,嫉妒,进而构成对自己的羞辱。
我带着这份丑陋的恐惧,为自己的人格寻找庇护,发现嫉妒最好的庇护所就是喜欢,喜欢自己嫉妒的那个女孩,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一起做功课,一起吃便当,为她整理辫子,写很多信给她。以夸张的爱与崇拜,化解夸张的仇恨,在虚情假意的友谊当中,安置我不安的羞耻心,以及那,怎么也打发不掉的、施虐的冲动。
体育课,测百米。我迈开小鹿般轻盈的腿,全速奔跑,愈跑愈靠近,愈跑愈靠近她的右后方,像个忠诚的影子,拼命追上身体,为她加油打气,崇拜她,激励她,然后移出左脚,绊倒她。
两个人都受了伤,我比她伤得更重一点。为了弥补自己所受的伤害,不得不去伤害我家后面的邻家女孩,林丽莺,那个总是骑着三轮车,帮妈妈送水果的女孩。
我把男孩们给的情书与卡片摊开那一个个漂亮而无用的东西、进口的文具、舍不得离开纸盒的礼物……摊开,摊开,像展示会一样全部摊开,告诉她我拥有什么,好让她记起被剥夺的一切。然后把最好的东西收起来,留下几样便宜的小玩意,大方宣告,〃这些我不想要了,喜欢的话可以送你。〃炫耀着不属于我的财富,侮辱着并不专属于她的匮乏。
请你记住,记住你被剥夺的一切。记住:你被剥夺到甚至不认为自己遭到剥夺,因为你已经习惯于一无所有。记住:你再怎么自命为〃森林中最美丽的一只黄莺〃,再怎么聪明可爱,都只能得到一点点(也就是,少失去一点点)。你的生命仰赖你这个族群与阶级的安分守己。就像我爸我妈,他们人生至今的最大成就,不过是,把女儿送进私立小学,让她跨过他们跨不过的那条界线,进入世界的另一边、给小费的那边,背向自己的身世,离开收小费这边。
第57节:挚敌(11)
你妈赚的钱不够给小费,也舍不得进餐厅。你妈连卫生棉的花费都苛扣下来,要你拿卫生纸替代。你趴在我腿上哭泣起来,要我把上次用剩的卫生棉送给你。我给了你一片、两片、三片,为了表现优越感。然后不再理会你的索求,为了彰显我的权力。
莺莺你觉得我很恶毒吧。你若报复不了我,就去欺负比你更弱的人吧。等到下一个可怜鬼哭丧着脸说林丽莺你好毒的时候,你或许就能懂得这个、我比你更早懂得的道理:不正义的遭遇,在孩童身上展现的最大不义,就是使她失去正义感。
中 冻伤的葡萄
葡萄被回忆的温度软化了,渗出水来。
故事从破了皮的紫色伤口弥漫出来……
确实是烂了,那葡萄。头几颗吃起来还算鲜美,经过回忆的加温,一颗一颗趋向疲烂,化作出水的脓包,再不久就要脱皮了。仿佛灵魂卸下肉身,皮肤上冒出痛苦的汗。
然而紫色的伤口拒绝停止吵闹,拒绝被抛入遗忘。在被重新记忆之前,遗忘是对创伤的不敬。只不过,那些事情真的很小。太小、太小、太小了。以致其中的仇隙,也小到滑稽的程度。只凸显了记仇者的卑微与小气。
小鼻子小眼的。不合这时代的口味。
〃可以了吧,〃不耐烦的听众举起酒杯,〃故事说完了吧?说完了我敬你一杯,庆祝这故事终于结束了。〃他丝毫没有兴趣追问,追问后来呢,后来你找到机会报仇了吗?
他干掉了一杯稠体般冰冻的伏特加,继续追酒,无意追加故事的细节。
〃太旧了,这种故事太旧了。〃他说。所谓〃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故事,已经过时了。
第58节:挚敌(12)
昨天才发生的事,明日就乏善可陈,何况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除非,他说,除非你口中的这个部长真有其人,而且他至今依然非常有名、非常有权力。
他要我指出部长的真实身份,供他进行一篇独家报道。〃否则,〃他以资深记者的世故告诉我:〃这故事是没人要听的。〃
看看那串葡萄,烂得不成样子。只有捡破烂的坚持它还没有坏,不计较它退冰后脱皮的丑态,还有那,果肉中挥发不去的,鱼血与生肉的腐败感。
时代已经变了。过去的已经退出流行。
只有我无法忘记,除非让我像出水痘一样大肆发烧胡言乱语到喉咙沙哑,无力再说一次为止。我要将这个故事献给你,英俊的王子,年少的权势者,我诚挚以对的仇敌。我之所以要把这十一岁的私仇旧恨说出来,是为了清算并且杜绝它,杜绝它对我的影响力。我要把这个故事献给你,我的挚敌,这是复仇的唯一方法。复仇,为了不再以你为敌。
这也许就是我跟这个时代,最大的疏离。在一个推翻父亲、否决家庭的年代,不断地追念父亲。
我想念上一次,与父亲的身体接触。那是多久以前?我仿佛不记得了。是他打我的那一次?还是我打他的那一次?只记得在那次的碰撞中,惊讶于父亲掌心的触感,粗硬得伤人,烈火燎过的树皮一般。我惊讶因为我感到陌生,自从我长大、长出自卑、长出心事、开始说谎以来,就再没碰过父亲了。
倒是有一张相片,我穿着布袋戏风格的侠客披风,束起史艳文的高辫子,抱住他修长的大腿。我们两个笑得很大,很开心。那是父女情同父女、父女还没被离间的日子。小学之前的日子。没有谁以谁为傲,没有谁以谁为耻。
第59节:挚敌(13)
那时候,我心底还没长出第三只眼睛,以之瞪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指甲里的污垢。那时候,我的背上也还没长出眼睛,以之监视那些跟踪我回家的男孩们。我在到家的前一站跳下公车,在凌乱的巷弄里东转西转,弯进公寓的楼梯间,窃贼般躲在暗处,好不容易甩脱了,仍不敢直接回家,钻进租书店蜂巢般的书架当中,继续避风头。等我确定他们真的真的错过了我,才怯生生回到街上,重组我错乱的方向感。
我穿过臭烘烘胀满动物尸臭的菜场,把男孩送给我的玫瑰花丢进水沟,再跨过水沟,像跨过一道划开两个世界的界限,回家。玫瑰不该越界来到我家,我们家这里的男人是不送花的。在这不断滴落汗水、专注于生存的小街小巷当中,花朵是一种骚扰、一种充满侵略性的象征,尤其玫瑰,那脆弱而高尚的美丽,最能刺痛人心。
我的父亲,在我日复一日的沉默疏离当中,一天失去一点温柔,离开自己的本性,离开我,离开那曾经在镜头前大笑的神情,离开那亲昵地抱着他大腿的女儿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我记得自己身穿的那件披风是大红色的,单纯以致傻气,不懂得隐瞒,不计较美丑。我五岁,我爸三十岁,比此刻的我还要年轻。
我不记得上一次,与父亲的身体接触,是多久以前?是他打我的那一次?还是我打他的那一次?我只记得后来,我紧紧抱住他,无法出声说我爱你。我闭着眼睛看他,将视神经移到指尖,感觉他僵直的背瘦薄如纸、起伏不定。
那是一个无手无臂的拥抱,无实无体,没有温度。只是意象,只是梦境。
第60节:挚敌(14)
梦里只有一种颜色,一种仿佛不断褪去的白色。
白色的褪了色,可以褪成什么颜色?
那或许不是颜色的删除,而是某种污垢的添加、杂质的增生。白玫瑰的花瓣上、生出的第一个斑点。牙齿上残留的、语言的秽物。老墙上发肿的一块皮屑。发酸的乳汁。被污染的梦。仇视的眼神中、慌张自责而飘移不定的眼白,像一株送葬的百合,蕊心的花粉随风飞散,弄脏自己,也弄脏了别人。
下 当恶香如细雨飘降
二零零零年,城市的东区降下一场细雨,拐进一家理发厅,剪头兼避雨。
一进门就发现这家店,有着不太一般的个性。
小姐问我吸烟吗?我说不吸。(那帮您安排非吸烟区)
边洗头边翻杂志,被一组照片迎面撞个正着。
Hard Knock on Life。
这组黑白照片的标题叫做:Hard Knock on Life。
可译作〃遭遇重创的生命〃,或译作〃对人生艰难的叩问〃。
主角是个男性战俘,拥有一副超现实的美貌,一双深邃到能将月亮毙死的眼睛,一道美得像艺术品的伤痕。潦草的金发上,散落着计算过的凌乱与风霜简直像厨师洒盐一样,漫不经心的精准。
是的,我翻的是一本时尚杂志。战俘不是战俘,是个时装模特儿,正展示着某名牌新近推出的服装与配件。
这组〃Hard Knock on Life。遭遇重创的生命。对人生艰难的